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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敏端着洗衣盆走出了大车院,她把沥净水的衣服一件件搭在院井的晾衣绳上,涓涓水滴顺着垂挂的衣角滴落,濡湿了一行地面。
抬起头看看阴沉沉的天,阳光被云层遮住了,风从犄角旮旯里拽出了冬天残留在春天的寒意,袭卷着枯枝烂叶在石基路上飘摇;院井里的石榴树、院外的榆树、大车院门口的苹果树枝杈之间冒出了绿莹莹的嫩芽,给孟家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机。
屋里,姌姀和余妈在跟老太太说话,语气忽轻忽重,声音忽高忽低,她们的话题大多离不开孟家的两位少爷。
余妈的喜怒哀乐显露在脸上,心里藏不住事,也不懂得在别人眼目前隐藏心里的真实想法,说话不会拐弯抹角,想到什么说什么,无论别人在说什么,她都要把自己的话茬放到桌面上来;她一会儿笑声朗朗,一会儿恭默守静;她不会揣摩别人怎么想,当别人跟她说什么,安慰她什么,她总会很容易地相信,烦恼忧愁来的也快,去的也快。
姌姀性格温柔,绵言细语,用老太太的话,是见过世面的女人,讲话有分寸,从没听到她跟谁高声说话,即使是生气,也笑着调侃,绝不会把她的坏情绪带给别人。不过,如果遇到伤感的话题,她也是个易落泪的主儿;或者单独与余妈在一起时,她也会拿出过去、眼前的事情絮絮叨叨。尤其提到她远在青岛的父亲,说她的父亲对人如何如何的善良,对朋友肝胆相照,一件件往事重新搬出来细数,她还说她生病的时候,父亲怎么样守在床边三天三夜不阖眼,她睁开眼时,父亲的眼圈都是黑色的,说着说着她流泪满面;谈起她出嫁的事情,空气顿时活跃起来,说到满腹经纶的丈夫,她还会呵呵笑出声来,给沉闷又忧郁的空气添了不少情趣。
小敏把最后一件衣服搭在晾衣绳上,平展平展上面的褶皱,抓起木盆杵在墙根下,走进了前堂屋。灶堂里的火舌舔舐着灶口,锅盖上冒着蒸蒸热气,整个屋子暖洋洋的,院井的风穿进了堂屋,卷着灶台下面一缕玉米秸子打滚,小敏把那绺玉米秸撅巴撅巴塞进了灶堂,腾然跳起的火苗映红了她的小脸。
烧大炕是孟祖母的习惯,她每天让小敏把大铁锅里加满水,灶堂的火不息不灭烧一天一宿,屋里、炕上一天到晚都是暖煦煦的。
孟祖母坐在窗台前,手里端着她的水烟袋,呼噜呼噜抽着,她身子前面放着一个矮矮的炕桌,炕桌上放着茶壶茶碗,还有盛着纸媒子的铁罐,她身旁的窗台上燃烧着一盏煤油灯,那是用来点纸媒子用的。豆大的灯苗上顶着一缕黑色的煤烟,空气里飘浮着煤油的气味。
孟粟坐在炕的里面,身子依靠着墙隗,他的右手里抓着一个瓷娃娃,左手里抓着一个小弹弓,圆溜溜的眼睛盯视着院井外面的榆树,几只喜鹊嘴里叼着草屑飞进飞出,他笑了,嘴角流下一串哈喇子,他趁人不备抬起袄袖擦去,没有人注意到他灵巧的动作。
余妈坐在北墙根的小床上,她的手里忙碌着,缝补着她家余福的衣衫;姌姀盘着腿坐在进门的炕沿上,她的腿下放着针线笸箩,她的针线手艺是跟着余妈学的,最近几天她在缝制一个钱荷包,有模有样,穿针引线一丝不苟。
小敏轻快的脚步声出现在正间屋里,姌姀侧着身子伸出手撩开半拉门帘,向小敏招呼:“丫头,冷不冷呀,快进屋,瞧瞧你的小手都冻红了。”
小敏摇摇头,把挽着的袄袖放下来,走进了屋子,默默站在姌姀的身后。
孟粟的眼神不安地向炕桌上转悠,用余光看着小敏,像是松了口气,嘴角微微勾起,他往里挪挪屁股想腾出个地儿,乍然又停了下来,垂头木然地盯着手里的两个玩具。其实,半年前他就会动了,还会说话,他不想动,不想说,为什么?没人知道。
姌姀往炕里面移移身子,让出一个空,用手掌拍拍炕沿,亲热地呼唤着小敏,“丫头,坐到这儿来,这炕热乎,坐着舒服。”
小敏迟疑了片刻,一踮脚坐到了炕沿上,双腿耷拉在炕下,顺手抓起笸箩里的线轴,不紧不慢地绕缠着。
孟祖母把吸管从嘴里抽出来,从铁罐里摸出一根通针,把烟仓里的烟泥挑出来,“噗”吹了一口,一绺烟灰瞬间四处飞散,她用手掌在眼前呼扇着,眼睛盯着手里的水烟袋,不疾不徐地问:“姌姀呀,你没有别的事情问俺吗?”
“婆婆,不好意思,俺不知怎么问,又怕您老笑话俺,俺左右为难。”姌姀看看睡眼朦胧的孟粟,泯然一笑,“俺想问问您三太太的事情,这几天没听到她弹琵琶,以前呀,听着烦心,而今,院里没有那声音又觉得不妥,婆婆,您说俺是不是贱呀?”
“这话可是你自个说的,俺可没说。哪有自己说自己贱的人?”孟祖母瞥睨了姌姀一眼,佯嗔道:“她的事情以后你不要操心了,她从来都没有与你抢丈夫,不,俺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不怕别的女人跟你抢丈夫,如果你能与其他女人一般喜欢吃醋,一哭二闹三上吊,咱们孟家就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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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突然收住后面的话音,端起茶杯押了一口水,用水把没出口的话噎了回去,慨叹一声,“俺的粟儿是个好孩子,没有她那有他呢?”
听婆婆这么说,姌姀陡然不好意思了,“婆婆,您说的是这个理,在俺小时候,俺爹常念叨一句话,人无完人金无足赤,只是,只是俺心胸不够豁达,让婆婆您见笑了。”
“不,姌姀呀,你做得够好了,俺没有半点抱怨你的意思,俗话说,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数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
余妈被孟老太太咬文嚼字的话绕糊涂了,她把眼神从手里的衣服上移开,看了小敏一眼,在鬓角磨磨针,长叹了一口气,“老太太,大太太,俺大字不识一个,不知您们婆媳在说什么,听您婆媳俩唠的欢畅,俺也想插一杠子,昨儿俺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俺两个儿子,俺二小子离开家去奉天上学那年十四岁,与敏丫头差不多大,他最调皮,俺没少揍他,笤帚疙瘩抡坏了好几个,打在他的身上,疼在俺的心上,唉,那个孩子不知道哭,无论俺怎么揍他,愣是不掉一滴眼泪,过后,俺问他疼不疼?他说疼。俺问他恨娘不?他摇摇头。”
余妈的话让小敏落泪,她小时候没有挨过打,娘亲没有动她一根手指头,她也不记得爹打过她,爹说只有大姐、二姐挨过他的巴掌,那个时候他心情不好,总是拿着两个幼小的丫头出气,他后悔,每每想起来,他都会抽自己耳光子,后来,找到了大姐和二姐,爹都不敢正眼看她们,他说他心里有愧。
“丫头,给俺加点热水。”孟祖母用抓着纸媒子的手敲敲炕桌,眯缝着眼睛瞅瞅窗外,故意岔开余妈的话题,“这天潮乎乎的,是不是还要下雨啊?”
小敏背过身用袄袖擦擦脸,抓起桌上的茶壶,往老太太面前的茶碗里倒了点热水,老人抓起茶碗送到嘴边吮吸了一口,把茶碗放在了窗台上,掉头看着余妈,声音虽轻,语气却重,她老人家生平为人温和又严厉,不过,遇到触动心弦的事情,她会在心里流泪。“他余妈呀,哪个做爹娘的不打孩子呀,您不要多愁善感,自找不舒心,明儿俺让正望去打听一下,听说开了河后,码头上来了很多外地人,说不定有从东北奉天过来的。”
“那敢情好,俺在这儿先谢谢您了。”余妈用手背揩揩滚到嘴巴子上的泪水,喋喋不休:“老太太,不瞒您说,俺,俺昨天晚上梦到了俺家二小子,他,他穿得板板正正,脸也白了,白得没有血色,长高了……过了年二十四了,比大少爷还大一岁,老大二十六岁了,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了,俺想,如果见到他们,不让他们走了,回青州老家,把旧房子拾掇拾掇,沿着东墙再加盖两间,给他们哥俩每人娶房媳妇,俺和老头子给他们看护孩子。”
余妈语气磕巴,带着许些害怕,像是有一根线正在从她身上断落,她想抓住它却怎么也抓不住,让她惶恐,让她忐忑,她扔下手里的衣衫,双手紧紧揪着前衣襟,袄领勒着她的脖子,憋得她的脸通红。
姌姀惊惶地向余妈喊了一嗓子,“余妈,您不好受吗?”
小敏也发现了余妈情绪不对,她急忙跳下炕,倒了一碗茶水送到余妈的手里,“余妈,您怎么啦?”
余妈猛地抓着小敏捧着茶碗的手,“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许久,她才缓过神来,往上挺挺腰,“俺没事,没事,心里堵得慌。”
院井里的风捶打着窗玻璃,窸窸窣窣钻过了窗棂缝隙,吹动着窗台上的煤油灯,投在玻璃上的火苗在摇曳,孟祖母把纸媒子放到灯苗上点燃,送到烟仓上,凝滞的目光盯在燃烧的纸媒子上,蠕动着两片瘪塌塌的嘴唇,不知嗫嚅些什么。
姌姀知道余妈是想儿子了,余妈两口子与两个儿子阔别八年之久。“余妈,您不要胡思乱想,事情要往好处想,刚才您的打算挺好的,每个父母都是这样想的,儿女长大了,让他们早点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有一天咱们死了,咱们还有后不是吗?”
姌姀被自己说的话弄哭了,她用袄袖捂住脸,哽哽咽咽,“余妈,过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您不是常劝慰俺说,一切往前看吗,余妈,孩子们也许就会找过来,如您所愿,很快你们一家人就会团团圆圆。”
眼泪在小敏脸上肆虐,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流泪,她转身放下茶碗窜出了屋子,冲进了她的西间屋,她趴在被窝上嘤嘤哭啼,她想起了娘亲,娘亲也曾企望看着姐姐出嫁,可,娘亲没有等到那一天,临了想见见俩个姐姐的愿望也没有实现。
孟祖母瞥斜瞥斜上下忽闪着的门帘,把水烟袋的吸管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吸着,余妈的话让老人局促不安,人都说母子连心,余妈一定是灵感到了什么,老人不敢把心里的担忧说出口,她怕刺激到余妈,只能把泪水和悲悯塞进烟仓里,屋子里只剩下了“咕噜咕噜”吸水烟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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姌姀和余妈泪眼相觑,无语凝噎。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姌姀抹抹眼泪,从炕上跳下来,踢蹬上鞋子,撩起衣襟,把缝制好的钱荷包揣进了口袋里,面向着老太太哈哈腰,说:“婆婆,俺回了,明儿俺再过来陪您唠嗑,今儿俺有点迷迷糊糊,也想去睡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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