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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四十一年二月二十六日,督察院御史邹应龙参山东知府谭云鹤,审案不力,严重耽误钦案进展,经由通政使司初议,提交内阁。时任内阁首辅严嵩以山东通倭案形势复杂为由,驳回邹应龙的奏疏。值得一提的是,邹应龙乃是徐阶门生,刚直不阿。徐阶几十年来对严嵩百依百顺,唯命是从,隐忍不发,他对此并不知情,也相当鄙夷。史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某天,邹应龙急匆匆到徐府对徐阶说:次辅大人还不知道吧,严党胡作非为,祸国殃民,徐大人竟不发一言,对严嵩百依百顺,大家都说你是严嵩的一个小妾而已。这句话,由门生对老师讲,已经是十分的刻薄和讽刺。徐阶仍然表现出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这令邹应龙更加生气,直言道:难道严氏父子杀害杨继盛和沈炼的事,老师都忘记了?这时,徐阶才换了一副面孔,显露出杀机,对邹应龙道:我一刻也没有忘记。邹应龙明白了一切。按照时间推算,嘉靖四十一年,距离严世蕃入狱已经不远,邹应龙也该明白徐阶的隐忍。这时候,参裕王府门生的谭云鹤,若没有徐阶的授意,他是断然不敢的。显然,徐阶已经受到首席掌印太监陈洪的压力,不得不放弃谭云鹤。再有半个时辰便是第二次公审。就在昨日,在锦衣卫的协同审案下,李孝先是否贱卖了剿倭粮食,已经查清原委。此刻,知府衙门的右门房,赵云安、俞咨皋和于可远坐在长椅上。能够作证的,于可远在早前几次公审时都已讲明,且如实记录为案文。这次公审,全是上面的交锋,不再需要于可远作证。但作为重要人证,他必须在场。因不需要作证,且之前在赵云安私邸时,于可远已经表明心意,要“脚踏两条船”,这时,赵云安和俞咨皋便没有之前那样的顾忌。“消息你们都听说了,原以为,严嵩会同意邹应龙的弹劾,将谭云鹤召回北京,没想到会这样……”赵云安表情看不出喜悲,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事情。俞咨皋皱着眉,“其实我也想不通。左宝才和季黎那点小伎俩,我们都能识破,严嵩执掌内阁几十年,怎会不清楚。谭云鹤被召回,就没人配合左宝才他们将通倭的干系往上面扯,这对严嵩应该是有利的。”
一时有些静默。俞咨皋问向于可远,“这事,你怎么看?”
于可远沉吟了一会,道:“严嵩行事谨慎,一个动作,往往有很多目的。我也只能猜到几层意思。”
赵云安偏过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能看出一层已经殊为不易,你倒好,看出几层还这样谦逊?于可远接着道:“第一层,应该只是顺势为之。邹应龙是以办案不力为由弹劾谭云鹤,这样的理由,就算将他召回裕王府,也不过是小惩大戒,小杖受大杖走,对他今后的仕途影响有限。很明显,徐阶依旧想保下谭云鹤的仕途。而严党却要折损左宝才和季黎两个地方官员。相互比较,任是谁,也咽不下这口气。所以,严嵩驳回这个请求,应该是觉得邹应龙的弹劾避重就轻,明明有更好的罪名,比如那位艺伎,私德有问题才能真正毁掉一个人。”
赵云安和俞咨皋同时点点头,认可了。“第二层,严嵩应该察觉了左宝才的意图,这是在欲擒故纵。掌枢几十年,他清楚皇上的心意,这件通倭案子无论如何发展,都不会让皇上对严党下手,这是严嵩最大的底气。因这份底气,他不怕左宝才和季黎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但谭云鹤就不一样了。一旦由他主动将脏水泼到严嵩身上,以他的背景关系,等同于裕王、徐阶的做法。显然,严嵩是想借谭云鹤之手,向裕王和徐阶发难。”
听到这里,赵云安和俞咨皋都有些坐不住了。“第三层,便牵涉到胡部堂、两位将军,还有大人你们。要知道,案情发展到现在,部堂和你们仍站在干岸上,看着严党和清流交锋。但胡部堂毕竟是严嵩的门生,只要他肯站队,肯出手,以他的能量,通倭案顷刻间便可平息,甚至保下左宝才和季黎,也未尝没有可能。若真有这层意思,我猜一会的公审,朝廷一定会有给你们的旨意,这旨意……大概会和戚将军的儿子戚勇通倭案相关。”
赵云安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有些发颤,“你的意思是,朝廷会让我审戚勇?”
“没错,因您是胡部堂的下属,与戚将军是至交,您若不秉公审理,便坐实了戚勇通倭的嫌疑。但您秉公审理,左宝才和季黎那边应该会想方设法地阻挠,到最后,案情审不出来,您还是有结党营私之嫌,那时,严嵩便以戚将军和您为要挟,让胡部堂做选择。”
俞咨皋有些激愤了:“为什么!为什么抓住部堂不放!全天下的人都在为难他,可部堂又做错了什么!”
赵云安轻叹一声,“官场哪有对错,更无真情啊!”
然后望向于可远,“你讲了这些,可有破局之法?”
“我可以去信给张太岳。”
于可远沉吟了一会,“将此中厉害阐明,请太岳即刻弹劾谭云鹤,以办案不力和私德败坏的名义还不够保险,一会公审,大人您要想办法让他多犯错,一并作为理由向皇上陈奏。”
“好!”
赵云安重重地应了一声。“朝廷给您的旨意还是要接的,戚勇的案子也要审。若太岳按照我的意思办,旨意一来一回,也至少要七天时间。吴公公和陆大人应该是和我们一样的想法,都想着早些确定左宝才和季黎的罪名,他们会帮您。山东不止通倭这一件案子,茶盐丝绸等等,您可以提一些极繁琐的差事,请吴公公分给左宝才和季黎,他们腾不出时间给戚勇的案子添堵,您尽快查清原委,或许不必等谭云鹤被调走,就能瓦解严嵩的阴谋。”
“多谢!”
赵云安拍了拍于可远的肩膀,满眼都是感激。“我要做些什么?”
俞咨皋问道。赵云安抬头答道:“咨皋,你本就不是朝廷钦定的陪审官,一会的公审就不要参加了,立刻叫上俞白和俞占鳌,去调查戚勇通倭案的情况。这里,我一个人能行。”
俞咨皋仍是有些担心。“放心吧!戚勇的案子牵扯到部堂和戚将军,更重要!”
俞咨皋这才应声,“那你小心。”
……公审开始了。虽然吴栋已经去信陈洪,要他向徐阶施压,召回谭云鹤。奈何严嵩技高一筹,今日的公审依旧是谭云鹤主审。而李孝先是否贱卖剿倭粮食,也有了确凿结果。不仅没有贱卖,反而比市面价格还高出两成,统算起来,至少有八十万两白银下落不明。谭云鹤依旧在逼李孝先说出幕后主使,但李衮参军,本就给了李孝先最大的力量,无论软磨硬泡,还是威逼利诱,他就是一个字不讲。于可远始终在二堂候着,公审结束时,也未曾得到召见。赵云安出来时,眼中一片黯然。屋外是连天的雨夹雪,赵云安任由雨雪劈头盖脸地砸下,“内阁有旨意,要我即刻审理戚勇通倭案,且仅我一人,不准旁人陪审。”
“这是栽赃陷害,就想落实您的结党营私之嫌。”
于可远轻叹一声。“我照你的提示做了,这几日,左宝才和季黎要梳理全省税务,巡查各地盐务和官银流通情况,这些都是要实地考察的,他们暂时没法在戚勇身上下工夫。”
于可远点头应道,“太岳的信我已写好,托俞白大哥寻人,六百里加急送往北京。这些事都已办妥,您还有什么担心的?”
“不是担心,只是觉得心灰意冷。部堂一心为民,心怀社稷,仍是免不了被人算计,被满朝文武误解。国事如此,事事皆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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