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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崇训到底心虚,怀里揣起那软团团物事,烫得他皮肉酥麻。推开武延基,正色道,“别拉拉扯扯的,女史教训的是,白日宴饮不妥,咱俩向长史领罚去。”武延基向来威风不过一瞬,嗯了声,便与他一道回笠园去了。不提王妃得了信儿,把武家一干人等都拘回去罚打了手板,连骊珠也没有逃掉,韦氏听说又亲上正院去给孩子们解围,只说枕园。司马银朱亲眼看着丹桂给瑟瑟灌下醒酒汤,守着她睡了半刻,听呼吸平稳别无不妥,才放下心出来。分给李真真的宫女莲实早等在门外,见她便言简意赅地汇报。“三娘醉的最厉害,躺下了没一刻消停,且说胡话呢。”司马银朱累得够呛,就势倒在美人靠上,问莲实讨了块帕子扇着风,嘴里呼呼地吁着气抱怨。“你瞧,这等没脸的事儿,张峨眉从来不在,这便是张家有教养,府监根基虽浅,只瞧着她,我便服气。”越想越生气,“李家这姐仨,没一个真老实!”莲实瞧她骂两个小的,连李仙蕙也带上了,是真动了气,忙劝解。“三娘没看见是谁扯了高阳郡王的衣领子……”说着,偏头点了点前头李显和韦氏住的院子,压低音量。“庐陵王妃叫我们出来的,先说做糯米丸子,后头又说房里熏的香不对,丹桂几番要回去,都叫她拦住了。所幸没出什么事。”司马银朱听了后怕不已。唐风奔放不假,女皇默许联姻也不假,但律法和宫规并没有明文放松,青年男女毫无顾忌地厮混在一处,倘若闹出珠胎暗结的笑话,或是谁跟谁争风吃醋打闹起来,他们身娇肉贵,撒个娇讨个恩旨就完了,于宫人却是性命之忧。想到一道出来四个宫女,独莲实思虑长远,那几个还做梦呢。廊子并不宽,一边是墙,一边就是美人靠,不时有人经过,紫藤底下两个嬷嬷提着漆篮探头探脑,多半是武崇训仔细,命笠园送酒后消散的小食来。司马银朱拉莲实坐下,把回宫所得提纲挈领转告给她,末了带着无奈长长叹气。“县主为人再好也不过了,可添出来的这两个,一个嘛暗里使劲儿,一个嘛精怪胆大,都得多长只眼睛盯着。”莲实知道司马银朱身为女子,却有男儿的风骨追求,不能满足于内职事官巴掌大的权柄,常以颜夫人乃至女皇自勉,从不见今日颓唐,便笑着鼓励。“县主最明白事理,又知恩图报,有县主掌轴儿,我瞧李家翻不出风浪。”“这却难说——”司马银朱悻悻摇头。李仙蕙从前是孤掌难鸣,自然谨慎小心,走一步也要反复思量,如今嘛,爷娘一大家子回来,两个妹妹都是煮沸了的牛乳冒泡儿,尤其瑟瑟那脾性,越是乱越要称王称霸,不得撺掇得她失了稳重?转过长廊进了李仙蕙的屋子,她倒是已经醒了,披头散发拥着绣被,正倚在床头发怔,床头且摆着一只双层提篮,盖着红底折枝的方胜,正是京中著名食肆枕霞小筑的包装。“野了大半日,他还记得带吃食回来?”司马银朱简直服气,武延基的脑子难得动用,全花在哄姑娘开心上,倒是不吃白不吃,转身命小丫头,“去泡一壶浓茶,吃完了甜的清清口。”“哎呀——”一见是她进来,李仙蕙面孔就红了,露出悔之晚矣的表情。“今日连我也不像话,你要执行家法,就来罢。”说着摊开手掌递出来受罚。司马银朱笑着在她掌心轻拍了一记。“古人云,千金难买你乐意。偶然吃了一醉,能值几何?”“倒不是这个话。”李仙蕙唇角带笑,显是玩得开心,但当着执掌宫规的女史,还是不好意思。“头先咱们商量过,瑟瑟轻狂,我阿娘离京多年,也闹不清水里深浅,倒不如再看看局面。结果看他们一唱一和那么高兴,我也忘了,竟跟着吃起酒来。”司马银朱只管笑,李仙蕙忽然想起来。“诶?你没盯住武延基,也没在家,去哪儿了?”司马银朱挨着她在床沿坐下,默默拨弄她衣带上金红线绞的同心结,李仙蕙醉酒的人口里欠缺,等不得人伺候,自开了提篮拿蜜煎藕吃。“我回大内看我阿娘去了。”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李仙蕙骤然紧张,身子往前倾,手里糖水差点洒出来,司马银朱轻轻替她端开,不等她问已是和盘托出。“诏书上的名字还空着……”私自传递诏书细节,尤其事关储位,从颜夫人到李仙蕙,大家一条藤上的蚂蚱,各个都是诛九族的死罪。司马银朱不到三岁进宫,二十二年浸染,宫训规条流淌在血液里,怎么会犯这种错?月洞窗外一棵大树,光秃秃的枝条扣着窗框刷刷声响。李仙蕙大气儿不敢喘,迟迟转过头看着司马银朱,却见她两眼熠熠生辉,不光没有畏惧之色,甚至带着几分喜气。李仙蕙沸腾的心事由是定了定。这些日子,司马银朱常借口探望颜夫人回宫,实则李仙蕙心知肚明,她是去向圣人复命的,梁王府各样动静全在圣人掌握之中,司马银朱说出口的话,就等于是圣旨亲传。司马银朱哪能不清楚她想什么,柔声安慰。“你放心罢,那日刚巧主客司郭郎中来了,我阿娘和上官才人没脱开身,所以没见到三娘和四娘,但是爱屋及乌,焉能不忧心她们的婚事?李仙蕙听了若有所思,自语道,“原来夫人也挂心这个……”司马银朱忙起身正色行了个礼。“县主,我阿娘虽曾教养您,到底只是内廷女官,当不起您称呼夫人。”“唤一声夫人可远远不够。”李仙蕙拉着她的手再度坐下。“我跟我阿娘不敢说实话,怕她难过,实则刚进宫时我是什么处境啊?圣人不待见我,武家那群愣头青……”她狠狠“呸”了一声。“只拿我当布娃娃戏弄,今天放个虫子在我被窝,明天放把刀子在我妆匣。也就只有夫人,能爱己之子推及人之子。我虽没吃过夫人的奶水,心里却视她为养母,你就是我的亲姐姐。”“我宽慰你的话,十来年都是那一句,还得再说一遍?”司马银朱微笑看着她,薄薄的嘴唇一撇,李仙蕙心底些微的辛酸难堪乃至故作刚强立即烟消云散了。“十来个狗也嫌的半大小子,别说你是犯了事的表妹,就算是亲妹妹,譬如把骊珠送进去与他们一处混,也得遭欺负。那都不是有意的。”“不是才怪!”司马银朱嗳了声。“武延基领头欺负你,可你也没输,过了十岁,一年整他一回,害他人前出丑,也够够的了。那年圣人大宴,你套住他的脚脖子倒吊着挂上旗杆儿。嗨!连那突厥首领都没忍住,当着圣人面喷了梁王一脸酒。”想起当年盛况,小霸王似的武延基,脚在上,头朝下,挂的比树梢还高,吓得舌头掉出来,脸也白了,满脸冷汗,被人救下来送到圣人眼前,还瑟缩着不敢说话,任凭圣人和梁王怎么问,也没说出是李仙蕙引他一脚踩进陷阱的。两人笑了一阵,都觉得这样青梅竹马的感情真是难得。李仙蕙与武家兄弟相处的不算和睦,但知根知底,武崇训有一腔为人臣子的赤诚情怀,武延基窝囊草包,却比武承嗣善良百倍。“我阿娘说,如今才明白圣人筹划深远,两家搁在一处养,哪怕结不成鸳鸯爱侣,到底比旁人亲近,竟是从根上就绝了兵戎相见。”李仙蕙的手微顿了下,果然,那道立储圣旨——差的就是一纸婚书。“想昔年,汉高祖之吕后也曾专权,虽未登基,但吕家满门王侯,侄儿吕台为吕王、吕产为梁王、吕禄为赵王,侄孙、外孙十余人皆为将军,尽掌长安南北二军,其情形正与今日武家别无二致……可是一朝吕后病死,刘氏诸王群起而杀诸吕,全族男女无分少长,皆斩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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