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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呼叫转移(第1页)

喝到第三杯,我还是没想起李波扬是谁。自称是李波扬的那个人,端着杯子绕着圆桌子来回跑,见人就碰杯,头顶上浮着一圈从吊灯上洒下来的光。空调开得太热,屋里烟气重,他的脸就像给焐熟了,连皮带肉涨开来。他的羊毛衫早就脱了挂在椅背上,又不知给谁挤落到地面。衬衫已经敞开两颗扣子,可是领带还是没舍得拽下来。领带上的圆点花纹看着眼熟,大概是个安吉拉叫得出来的牌子。我叫不出,不过看他浑身上下,只有这领带还像是真的。

哥们你敬过我两回啦,我说,眼瞅着你半圈顺时针半圈逆时针,高了吧?

“高什么?我是高兴——反正再高也认得出你小子。”

他开始报中学的名字,看得见湖面的教室。“全他妈搬走啦。那地方如今是个度假村,前两年省城机关开个会什么的喜欢往湖边跑。听说也快维持不下去了,下文件不让乱开会呢——特别是,风景区。”

我在那中学只待过三个学期,完全想象不出一面湖、一片芦苇荡就可以算风景区。按照李波扬的说法,他在初一三班,我们二班被班主任关起门来收拾的时候,他隔着一堵墙能听得清清楚楚。“那嗓门,带夹层的,西北风灌进大破锣,你们是怎么扛下来的……怪不得你那么快就转学。”

酒劲泛上来,往嗓子眼里堵。我刚想说当初我转学是因为我爸在省城有了工作,就被李波扬截断话头。他得意地报出我转学以后的动向:在省城上完中学,高考砸了,复读一年以后临阵脱逃。“你小子,听说直接跑到国际大都市去了?”

屋外一个窜天猴震得玻璃窗咯咯响。服务员刚撂上桌一大锅胖鱼头,一团热气冲上天花板,又散开往鼻子里钻,呛出我一串咳嗽。这锅里肯定没少搁辣椒。如今在城里吃淡了嘴,我已经不大习惯辣得这么直接。包房里摆了三桌酒,一大半人我没见过。我想这一大半里,有一半连我爸也喊不出名字。这个我每回填表都要写在籍贯栏上的县城,我至少有十年没有来过了。上一回也是春节,也是一天接一天地喝酒吃饭,也是吃完了喝完了我还是闹不清谁是谁。亲戚,亲戚的亲戚。老邻居,老邻居的邻居。或者亲戚的老邻居,老邻居的亲戚。

“在哪儿不是混日子!”我顺口就接,“隔着小一千公里呢,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打听。你转学那会儿我就跟你们那破锣班主任打听过了。然后就顺着往下打听,你那中学里我也有人啊。这年头你只要肯打听,美国的事儿也跟隔壁一样近。”

“问题是你为什么要打听我?”

“好奇啊。小时候你就跟这里的人不大一样。不爱说话,可是有主意。你还记得你有篇作文给破锣批判吗?她教我们两个班的语文,直接拿到我们这儿来念。反面教材。”

冷了大半的茶水泼过来,牛仔裤上洇开一大片水渍。灯光下裤裆的轮廓顿时清晰起来,有点扎眼,我忍不住用手挡了一下。我爸坐在我隔壁,大概正跟他隔壁那位抢单,手肘一捅,茶就翻了。

所以坐在李波扬的位置,应该能看到我一边捂住裤裆一边问:“我写什么了?”

“装,真能装。你看你混大都市的,就是沉得住气。”

“忘了,真的。”

我没忘。我是说,我忘了李波扬,但我记得那篇作文。我记得我把《一件有趣的事》写成一件尴尬的事。两家人吵架,一家把另一家养的狗骗出去,套个麻袋直接送进狗肉火锅店。我甚至在最后,写火锅店里飘出“一缕异香”。

“你想表达什么?”破锣在课堂上很激动,额头冒出一片油光。“你才几岁啊,整天都在看什么想什么?”我记得破锣在痛心疾首了十分钟以后冷静下来,建议我把结尾改一改:有人幡然醒悟,刀下留狗,两家人从此成了好朋友。“这叫冰释前嫌,教你们一个新词儿。”破锣得意地揉揉鼻子,“这样一改,本来不及格的作文就成了范文。你描写得很生动,只要立意高一点,我都可以推荐你去参加作文比赛。”

立意,真是个好词儿。我想我要是当初听了破锣的话,可能真的参加了作文比赛,高考也可能不会砸,或者砸完以后照样能翻盘。你把一件事儿做下去,变出一百种花样,也抵不上事先就往高处站一站,知道什么时候改个什么样的结尾。

事实证明,我爸不管跟谁抢单都是白抢。单早就被李波扬截了,开席前就买好了。可他完全没当回事,散席时还在念叨我那篇作文,惊叹破锣能让所有的小孩吓得尿裤子就是拿我没办法。软硬不吃啊你小子。他钩住我脖子喊佩服佩服,喷我一脸酒气。我几乎是半拽着他来到屋檐下,从裤袋里挖出一盒烟,挑出一根好歹没被茶水浸湿的,递过去。

“那什么,你如今在哪儿混?”

“哪儿都不混,我李波扬落叶归根。我他妈的转了一大圈还是回来了!”

“看样子你在这里挺滋润?”

“嘿嘿你猜怎么着?我总算混出点人样来了。”

“人样?骗子也算人啊!”安吉拉按摩的手势骤然加重,狠狠地在我肩膀上掐了一把。安吉拉在发廊里给客人洗了一年头,做梦都想跟着老板强尼学做头发。强尼没拿她当回事,倒总是怂恿她给男客人做颈肩按摩的时候多用点心思。“像梅丽莎那样,眼睛会说话,手也会说话。一下轻一下重,一下硬一下软,客人的骨头就跟着酥一阵麻一阵。安吉拉,你以为小费是怎么来的?”

我不大愿意听安吉拉讲这些,就好像我从来不叫她安吉拉。那是她在发廊里闲得发慌的时候,从沙发上一堆花花绿绿的时装杂志里挑出来的名字。她念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最后竟然把重音落在“拉”上,听得我想冲过去捂住她的嘴。洗头妹都有英文名字,梅丽莎乔安娜艾米莉。她们来自不同的家乡,头发上飘着一模一样的冷烫精的味道。睡这个和睡那个并没什么区别吧,我想。我没必要因为跟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睡着,就得听她讲故事。再说,听了又能怎样?我难道准备找她老板,或者塞给她小费的男客人,打上一架?

“轻点儿——你又不认识李波扬,哪来这么大的火气?”我侧转身,顺手拍拍安吉拉结实的屁股。

“天底下骗子都是这个德性,你也好不到哪里去。”安吉拉瞟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我赶紧挪开视线。还是盯着她的屁股比较省心,我想。如果她有钱,或者说我有钱买那种更高级的内裤,这会是一个很漂亮的屁股。

但是,她的第二个“骗子”,我是说这个词,还是像一颗流弹,嗖地从我太阳穴边擦过去。后来回想,千真万确,整件事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总有那么些事情,你七兜八转也只是在外围徘徊,非得有人踹你一脚,你才会老老实实地跳进那个早就给你准备好的圈。

就连李波扬也没敢直接把我带进去。那天晚上吃完饭,他约我第二天在县城里转转。一大早,他的车开过来,换了一件浮夸得可以上台演戏的花格子呢西装。我以为我一眼就看穿了他。“果然发财了啊,”我夸张地凑近车厢正面,在显然是刚刚洗过的锃亮的白漆面上照了照自己龇着牙假笑的脸,“宝马2系,好车。”

“哥们挺懂车啊。”李波扬也凑过来,两张笑脸。

我当然懂车。在李波扬捏着嗓子念叨的那个国际大都市里,我打过至少七八种工,但干得最久的工作就是每天晚上当代驾司机。什么型号的车里可能飘着什么气味的香水,里面会坐着什么样的车主——是横在后座上吐得不省人事,还是在副驾驶座上大叫大嚷抢方向盘——我都有数。我知道,以现在的行情,李波扬这一款,哪怕是在正规店里买新货,二三十万也完全拿得下来。但我决定装傻。再说了,二三十万的宝马虽然有点可笑,但换了我照样买不起。

我决定把傻装到底,所以我没问他是怎么发财的。然而,车才开出去,李波扬的那张嘴就再没离开一个钱字。“钱转起来才是活的,我也是这两年才想明白这件事。”他深吸一口气,“你得想,闭上眼睛使劲想,想象整个世界的钱,你懂吗,其实是连在一起的,只不过暂时分在不同的口袋里。”

“就好像咱们身边这片湖,”其实湖离得很远,他的脑袋只好往两边都转了一下,反正总有个方向是对的,“咱们从小靠湖吃湖,但每年这片湖都有枯水期是不是?不要紧啊,咱得记住,更远的地方还有条大江呢。有那条江在,湖总会装满的。时间问题……”

“满了就会发大水,”我慢慢地,冷冷地说,“你倒不怕把你家房子淹了?”

“我这是打比方啊老同学,”李波扬只是稍微顿了一下,兴致一点儿都没减,“你脑子比我灵多了,真要玩上手,钱转得比我快。”

直到十天以后跟安吉拉讲起这些事,我才意识到我和李波扬之间的默契。总之,我不接口,他也不挑明。我们好像都认定,一旦把那个词儿说出来,它就失灵了,死了,会像一具碍事的尸首,横在我们俩中间。那我们还怎么说得下去?所以我们讲话自觉地绕着圈子,跟他的宝马一样。县城就那么巴掌大点地方,车绕足一圈半,开到一栋两层楼的红顶白墙的砖房跟前。他刹完车跳下去,动作流畅得就好像眼前坐着一排观众。“我平常都在这里,楼上可以洗把澡睡个觉什么的,楼下当办公室用。”

看我还在发愣,他诡异地一笑:“眼熟吧?好好想想,你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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