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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第1页)

不得善终。”周炳听了,十分高兴,一面说:“太重了。说得太重了。”一面把头枕在她的丰满的大腿上,长久都没有动弹。这时候,全广州市都在白云山脚下睡熟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声鸡啼。

在大酒店里参加婚礼的人们吃饱喝足之后,就开始各种各样的赌博。光“麻将”就开了八桌,其余牌九、扑克、骰子、十点半,应有尽有,还有抽鸦片烟的,还有听卖唱曲子的,男男女女,尽情欢乐,把一间大酒店变做了一个大赌场。这样,一直闹到半夜十二点钟,陈文雄和周泉才把全部客人陆续送走。他们都觉着十分疲倦,坐着小汽车回家,连话都不愿说。到了家,在富丽堂皇的二楼的新房里刚坐下,周泉就想起她二哥给她的那封信,一看表,已经十二点半,早过了十二点了。她连忙从口袋里找出那封信,拆开来看,只见上面很简单地写着:“泉妹,我到上海去旅行,一个月后回来,请告诉爹妈。祝你幸福!”她把这封信交给陈文雄,文雄看了说:“时时晚了,别惊动二姨爹跟二姨了,明早告诉他们吧。”周泉正在踌躇,忽然想起陈文娣也有一封信给她丈夫,就说:“二妹不是也有封信给你?看看说些什么!”陈文雄说:“哦,真是。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不过,——明天看吧,累死人了。没什么好看的!”周泉坚持要看,他只好找出那封信来,两个人拆开看了。信上面也是很简单地写着:“雄哥,我到上海去旅行,一个月后回来,请告诉爹妈。祝你幸福!”陈文雄看完信之后,把信捏成一团,握着拳头,大骂一声:“畜生!”周泉指着头顶上三楼、文娣的住房道:“你先上去看看还有人没有!”陈文雄跑上三楼陈文娣的房间一看,果然没人。这时候,住在三楼上的陈文婕和陈文婷都醒了,陈万利夫妇也起来了,大家集中到二楼的前厅里来商议。三个使妈本来没睡,也从楼下跑到二楼上来了,周铁夫妇叫周泉喊醒,也披着夹袄跑上这边二楼的前厅来了。周、陈两家,除了周金不在家睡,周炳沉醉没醒之外,所有的人都惊动起来,乱做一团。

这时候,一只叫做“济南”的海轮刚刚离开白鹅潭不久,向珠江口贡隆贡隆地驶去。夜深了,甲板上风很大,很冷。陈文娣紧紧挨着周榕,周榕紧紧搂着她的腰,两个人像一团火似地站在铁栏杆前面,不愿意回到舱里去。他们都愿意多看一眼广州。事实上,广州已经退到茫茫的黑夜里面去了。他们还愿意多看一眼那半边橙红色的天空。望着那天空,他们就想象得出广州的人们如今在做此什么活动。陈文娣说:“大哥他们的筵席,这时候一定散了。”周榕说:“对,一定散了。西门口那间富珍炒卖馆,如今也该收市了。”陈文娣说:“对,该收市了。”周榕忽然感慨万端地说道:

“我们到底获得了绝对的自由了!”

“对,”陈文娣也应声说道,“我们到底获得了绝对的自由了!”

彼此都感到自由,他们于是靠得更紧。好大一会儿,都默默无言。后来,还是周榕先开口道:“为了这个自由,我们付出的代价是很大的。但是正因为这样,这自由才更加珍贵。我们总还是幸运的。像区桃表妹,她为她的自由付出了更高的代价。不,她是付出了最高的代价了。世界上没有什么更高的代价了。”陈文娣觉着非常激动,觉着自己的灵魂这时候特别崇高而纯洁。她抬起头,吻了周榕一下,说:“的确是这样。但凡我碰着失意的事儿,一想起区桃,就什么都不害怕了。我这回出来,也下了这个决心。万一有什么,我准备付出最高的代价。”周榕一边嗅着她的头发,一边说:“这倒没有什么可怕的。一个人反对我们,我们反对一个人;一街人反对我们,我们反对一街人;全市的人反对我们,我们反对全市的人。有什么了不起!只要我们携手奋斗,永远在一起!不过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把我们心爱的广州抢了去的呢?”她重复着那年轻教师的话道:“是呀,是谁把我们心爱的广州抢了去的呢?”一时寻不出答案,两家又沉默起来。后来还是周榕自己来解答了,他说:“还有谁?就是去年在沙基抢去了咱们的区桃,昨天在北京抢去了咱们的刘和珍的那一伙子野兽!你说对么?”陈文娣听了,长久没有做声。那时只听见机轮贡隆,江水哗啦,拚命在那里冲击茫茫的黑夜……

三家巷已经夜静无人了。陈家漂亮洋房二层楼上的前厅里还放射出明晃晃的灯光。大家还照样坐在那里,推测了又推测,假设了又假设,争论了又争论,没有个完。李民魁忽然慌慌张张走进三家巷,慌慌张张跑上陈家二楼,慌慌张张对大家说:“不好了!政局又要变了!我回不了家了!在你们这里住一宿怎么样?”大家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又说:“东园已经被军队包围了!就是说,省港罢工委员会已经完蛋了!现在全广州都戒了严,哪一条路都走不通了!”他这番话只能叫大家乱上加乱。正在乱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大姑爷张子豪也来了。他是全副武装,枪头一挺一挺地,马刺光当光当地响着走进来的。大家看见这位连长,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仿佛他本人的出现,就是一个不祥之兆。他不打招呼,也不坐下,只是站着对陈文雄说话,好像他正在下命令似的。他说:“共产党要暴动。中山舰擅自开进黄埔。现在中山舰长李之龙已经扣留了。省港罢工委员会已经查封了。苏联顾问已经监视了。大局已经转危为安了。只是文雄,你明天可不要再上罢工委员会去。弄上一点政治嫌疑就不大好办了。没有什么事的,大家歇去吧!”大家听了他的话,都像木头人一般,丝毫也没有动弹。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心事。谁能够去睡呢?那天晚上,除了周炳之外,周、陈两家的人没有一个睡得着。

……

20  分化

一天早上,是阳历四月天气,院子里的杜鹃花都开了。何应元叫使妈阿苹给陈万利送去两瓶蚝油,一包鱿鱼,说五爷刚从税务局回来,想过去坐一坐。陈万利赶紧叫人泡了好茶,自己先下到楼下客厅里坐着等候。何应元不久就过来了。他满面春风地谈了些税务局的情况,紧接着就谈起“中山舰事件”来。陈万利说:“我虽然还没看准,不过我得承认,蒋介石这个角色还是有两下子的。”何应元说:“万翁,你这句话就不对了。这姓蒋的岂只有两下子而已?说实在话,简直是出类拔萃,剑胆琴心。我早就说过,国民党开什么代表大会,谈什么三大政策,其实是上了共产党的当。从此就自然要引狼入室。孙文是老实了一点。蒋介石迟早会用铁腕来矫正的。”

两个又说笑了一番,才去了。

陈万利叫使妈阿财来,对她说:“你去叫他二姨爹过来,我有话讲。”旁边最年轻的使妈阿添插嘴问道:“老爷,要不要重新泡上一壶茶?”陈万利还没开口,阿财就挤眉弄眼地说:“行了。这壶茶才泡的。五老爷喝得,一个打铁匠还喝不得?”陈万利点头笑道:“到底阿财知悭识俭,明白道理!”阿财去了不大一会儿,周铁就过来了。他长久没有进这华贵的客厅,这里摸一摸,那里捏一捏,不知站着得好,还是坐下得好。陈万利也没多让座,就发问道:“你儿子有信回来没有?”周铁摸摸自己两条大腿,仍然站着回答道:“没有。”陈万利说:“看,看!这不是不负责任?我们阿娣倒有信回来了,说不久就到家。”周铁好像想往沙发椅上坐,又没有坐下去,说:“是呀,去久了,论理也该回家了。”陈万利恶狠狠地说:“好一个论理!这简直就是共产公妻。论起理来,我就要到法院去告你!”周铁扭歪脸望着玻璃窗外的天空,驯服地微笑着,没有答话。陈万利又说:“咱们到底要做仇家,还是要做亲家,你浑不用脑子去想上一想?”周铁还是赔着笑脸,没有开腔。陈万利没法,只得缓和下来说:“二姐夫,不是我说你,你不能冷手拣个热‘煎堆’,混了一个便宜媳妇就算的。你至少该替他们弄间房子,买一张大床,还有桌、椅、板凳,哪样少得?不是你家阿泉过我家来,我头头尾尾也使了几千银子?他们到家,你总得有个地方给他们住,不成叫他们住到旅馆里面去?”周铁走到茶柜旁边,拿起茶壶自己斟了一杯香茶,可是举起茶杯又放下了,说:“事情我是想办的。可是我没有地方,又没有钱,怎么办?我们那房子,你是知道的,怎么叫阿娣进去住?要不你在那张房契上重新押几个钱给我使唤,要不索性把它卖断给你!”陈万利好笑起来了,说:“既没地方,又没有钱,学什么人家娶老婆!说起你那张房契,真有一篇故事呢!五年前,我就把本利一笔勾销,白白地双手奉还给你了。如今你又祭起那个法宝,拿它来讨钱使?世界上哪有这样好玩的事儿!我就是白送钱你花,也不要你那宝贝。你那房子,我也不想要。我的房子尽够住。要把它通通拆掉,改作花园,我如今又没有这样的闲心!”这样子谈来谈去,两位亲家总谈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陈万利又严厉、又沉痛地教训周铁道:“亲家老爷,我实实在在对你说了吧。这几年的事情,从大到小,都是错了的。民国世界,搞成什么样子!阿娣和阿榕的行为,根本就不对!我早就给你们说过了,可是你们谁都不管。你们大姐是佛爷,不管。你们夫妇又不管。阿娣不管,阿榕也不管。这怎么能不出事情?事到如今,你们通不管,我也懒得管了。随便闹到哪里算哪里吧。可是我还得提醒你一句:你得好好跟阿榕说清楚,别当那什么共产,什么主义,都是好玩的东西,看见它就像看见了蜜糖似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惹来杀身之祸!”这场谈话,就算得了这样的结果。

过不几天,到了四月下旬,周榕和陈文娣就从上海回来了。他们一到家,都回到三家巷去。周榕回周家,陈文娣回陈家。白天,周榕还是到罢工委员会去工作,学校来请他回去教书,他只推不得闲,仍然请人代课;陈文娣还是回兴华商行当她的会计。晚上,有时两个人逛逛街,看看电影,有时就不回家,到旅馆去开开房间。对于结婚,请客,以后怎么办等等问题,两家都绝口不提。亲戚朋友的、社会上的舆论都来了。大家认为这是“新样”,推测共产党结婚,大概就是这个样子,老年人看见他们,只是不冷不热地打个招呼,背过脸去就笑。或者等他们走远了,就感慨万端地说:“什么?如今民国了,革命了,什么都不对版了!”年轻人用惊奇和羡慕的眼光望着他们,老是追问他们上海如何,杭州又怎样,对他们有些尊敬,又有些害怕。听各种流言飞语听得太多,陈文雄觉着面子实在下不去,就有点忍耐不住了。有一天早上,他拖了周榕到“玉醪春”茶室去喝早茶,准备把他父亲所没有解决的问题好好解决一下。他们跑上楼去,找了一个最好的房座,泡了一盅上好的白毛寿眉茶,一盅精制的蟹爪水仙茶,叫了许多的虾饺、粉果、玫瑰酥、鸡蛋盏之类的美点,一面吃,一面谈。陈文雄绕了许多弯子,才谈到正题上,说:“你们的纯洁和勇气,按‘五四’精神来说,是绰绰有余的了。可是你们有没有想到组织家庭的问题呢?你们准备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呢?”周榕没有立刻回答。陈文雄掏出一个美国制造的金属香烟盒子,抽出一支特别为客人准备的“三炮台”香烟,递了给他。周榕吸着烟,把房间四周那些镶嵌蓝色字画的磨砂玻璃隔扇屏门看了又看,才慢吞吞地回答道:“是呀,还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想起来,重要的是爱情本身,不是社会上的承认,或者不承认。你说是么?”陈文雄说:“是倒是。这一点我能够理解。可是与其弄得社会上一般人哇哇叫,倒不如将就着点儿更好。”周榕说:“是喽,是喽。我承认你这种观点。我们的举动是鲁莽了一些。”说到这里,他们就无话可说了。正沉闷着,忽然有一个青年男子推开门走了进来,一面走,一面大声说:“我当你们躲到哪里去,原来在这里!好呀,喝茶都不打个招呼呀!”原来是何守仁,开茶坐下之后,又添了许多点心,话头也就跟着转到别的方面去了。何守仁兴高采烈地开头道:“老周,你知道么?世界变了!”陈文雄阴沉地微笑着。周榕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倒是怎么个变法?”何守仁说:“变化太大了。共产党飞扬跋扈的时代过去了。人家把他赶下了指挥台。他以后如果想投身国民革命之中,他就得乖乖地听别人指挥。就是这么一回事!”周榕做人,一向和气,这时也按捺不住,就挖苦他一句道:“按那么说,看来该轮着国家主义派上台指挥了。”何守仁冷笑一声道:“那也不一定,共产党下台是无可挽回的了。红肿得太厉害了,就该收敛一下。这也是天理人情。除非他退出国民革命,否则他就得去其私心,听从指挥。”陈文雄插进一句道:“老何讲的话,不是全没道理的,这是目下大家都在议论的事情。”周榕感到势孤,就说:“这我也知道一点。可是不管怎么说,政治上谁对,谁就是指挥;谁不对,谁就得听指挥。这不是很公道的么?”他说完,拿眼睛望着陈文雄,好像向他求援。陈文雄也有他的风度。他只是笑笑地不做声。何守仁把桌面上的点心通通吃光之后,又喝了一口茶,才说:“这样看,还不准确。应该是谁指挥,谁就对;谁听指挥,谁就不对!至于共产党跟国民党的政见,哪个对,哪个不对;甚至托洛斯基派和斯大林派也好,西山会议派和东山会议派也好,他们的政见,谁对、谁不对,我都抱着超然主义。”陈文雄是第一讲求效率的。他看见这样尽倒缠没有味道,就看了一看手表,推说有事,起身会账。

陈文雄也是真有事儿。他从玉醪春出来,坐着人力车,到处跑,差不多跑遍了整个广州城。看看快到十一点钟,他又坐着人力车赶到省港罢工委员会东区第十饭堂。这座饭堂实际上是一个很大的敞厅,能摆八九十张方桌子,每顿饭分三批,能容两千多人吃饭。它的前身本是一间茶居,后来因为债务纠葛,被法院封闭了,又由罢工委员会出面借来使用的。这里除了大厅之外,还有两三个工人住房。罢工委员会的苏兆征委员长,也经常来这里吃饭。饭前饭后,他有时也约了一些人到那工人住房里谈话,了解情况。约莫到十一点半钟,陈文雄来到了东区第十饭堂。他一直走进靠南边那间工人住房,苏兆征委员长已经在那里等候多时,便站起来和他握手,给他倒茶、让座。苏兆征是一个英俊、和气、中等身材、尖尖嘴脸的年轻人。头上梳着从左边分拨的西装,身上穿着燕黄色的中山装。陈文雄望着他那高高的颧骨和那双深深的眼睛,觉着从眼窝里闪射出一种热情而坚定的光辉,今他肃然起敬,令他不好意思说出不中听的话来。但是踌躇了一下,他还是说了。他说,“苏大哥,我真难开口。我这个代表当不下去了。人家都不听我的笛子了。罢工罢了十个月,沙面这边的工友都疲了,支持不下去了。我看最好把香港的问题和广州的问题分开,让我们和沙面当局先谈判,条件如果可以,就先复工。我看这样做法是聪明的。”那香港海员的脸上变得有点紧张。他习惯地用左手摸着眉毛,在陈文雄的脸上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就知道事情已经无可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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