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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晌午,鹿兆鹏大模大样走进西北军驻地,多年来头一回寻找胞弟。鹿兆海对鹿兆鹏前来找他很感动,料定家里发生了重大变故,非得弟兄们协作办理不可,否则哥哥是不会登门寻他的。他有点急切地问:“是不是家里出事了?”鹿兆鹏说:“是的,不过事情不大,你甭紧张。”鹿兆海愈加性急:“不管大事小事,你快说清。”鹿兆鹏这才以轻淡的口气说:“你嫂子要回乡下坐月子,得你去护送一下。”鹿兆海顿然放下一颗悬浮的心,眉毛一扬,声调也欢畅起来:“你又娶一房新媳妇?你也不给我打个招呼,你真绝情!”鹿兆鹏说:“哥的苦处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谁也不敢声张。”鹿兆海同情哥哥家里那桩僵死的婚姻,完全能够理解他秘密娶妻的行动,便很爽快地应承下来:“护送嫂夫人,兄弟责无旁贷哦!我正好借机瞅认一下新嫂子。你说几时动身?”鹿兆鹏说:“明天。”接着交待了到什么地方接人和要到的地点,未了不无遗憾地说:“没有办法。原上老家回不去,只好到她娘家坐月子,这是犯忌的事。”鹿兆海能体谅哥哥的难处:“我明白。你放心。”鹿兆鹏意味深长地说:“我是万不得已……才托你帮忙。!鹿兆海豪爽地说:”我很悦意帮这个忙。你相信兄弟,兄弟就赴死不辞了!“鹿兆鹏推托说还要做起身前的准备事宜,就告辞了……
鹿兆海坐在椅子上陷入烟雾之中,怎么也想不到哥哥兆鹏会使出这种绝招儿,当哥的夺走了弟弟的媳妇,居然诞着脸求弟弟护送她去乡下坐月子!他瞅着从地窖里爬出来的白灵嘲笑说,“鹿兆鹏肯定能成大事——脸厚喀!脸厚的人才能成大事。”白灵更加尴尬,这种安排出乎她的意料,更使她无地自容,便赌气地说:“兆海,你回去吧!我自个出城回乡下。”鹿兆海这会儿才猛然意识到某种圈套,白灵的婆家和娘家都在原上白鹿村而不在渭北,兆鹏说到渭北娘家坐月子不过是个托词,肯定有危险性的不愿实说的原因。看看房东魏老太太疑惑的眼光,便装出玩笑说:“我的使命是护嫂夫人‘过江’哇!起身吧!”白灵执拗地说:“你回吧,我不麻烦你了。”鹿兆海急了说:“我为你跑闲腿,你还使性子?”
俩人齐排坐在一辆人力车上。鹿兆海把牛厢前的吊帘豁开,让一切人都可以看见他和她,遮遮掩掩反倒容易引起猜疑。白灵戴着一架金丝眼镜,披肩的秀了披散在两肩,旗袍下丰满的胸脯和隆起腹部,很难使人把她与那个甩砖头的赤党学生联系到一起,更何况身边巍然依坐着一位全副武装的军官。大街上游荡着的宪兵傲慢而又下流地瞅着车上的这一对男女……古城东西十里长街没有任何麻烦,直到西门口遇到了列行的盘查。鹿兆海恶劣地歪过头斜着眼骂卫兵:“你贼熊皮松了?想叫我给你挣皮是不是?”卫兵咽一口唾液,翻一翻白眼往后退去。车夫拉着车子又跑起来。直到出了西关狭窄的街道踏上乡间的官路,鹿兆海摸出一块银洋,拍拍车夫肩膀,车夫转过头接过钱,连连歉谢:“大多了大多了,老总你大瞧得起下苦人了哇!”鹿兆海说:“你只管拉车,可甭听我们的悄悄话!”车夫谄媚地嘿嘿嘿笑着说:“好老总,咱下苦混饭吃,哪敢长嘴长舌。你们尽管说话,把我甭当个人,当是一头拉车的牛。”鹿兆海转过脸,对白灵说:“从今往后,我没有哥了——鹿兆鹏不配给我当哥!”白灵木然地说:“我也不配给你当嫂子。”鹿兆海再也压抑不住,肆无忌惮地发泄起来:“我瞧不起他!瞧不起鹿兆鹏!我过去同情他,现在憎恶他!”白灵冷着脸说:“不怪他,你憎恨我,下瞧我吧!是我寻他要跟他过的……”鹿兆海打断她的话:“不对不对!你甭替他开脱,是他早都起了坏心!我从保定回来,咱俩约下第二回见面,你没出面,他倒是代替你来给我传话。我那会虽有点疑惑,总相信他是哥,也是个人……没料到他什么都不是!”白灵也忍不住急躁地分辩说:“你多心了。我跟他……待将来再澄清吧!你不要一门心思把他看得不是人!”鹿兆海发泄一通,又莫可奈何地说:“反正我永生永世再不见他。”
车子越过平原上大大小小的村庄,在一道慢坡前停下来。鹿兆海和白灵下了车开始步行。鹿兆海问:“你真是到乡下坐月子?”白灵但白地说:“不是。是逃跑。!”鹿兆海问:“出麻烦了?”白灵说:“我打了陶部长一砖头。!”鹿兆海猛然跳起来,转过身揪着白灵:“我的天哪!扔砖头的原来是你哇!”白灵平静地说:“吓你一跳吧!你还敢娶我不?谁娶我谁当心挨砖头!”鹿兆海说:“你我虽然政见达不到共识,可打日本收复河山心想一处。兵营里官兵听说有人打了陶一砖头,都说打得好!凭这一砖头,我今日送你就值得,再啥委屈都不说了。”白灵心里稍宽松驰了,也兴奋起来:“还恨你哥吗?”鹿兆海又灰下脸,咬牙切齿地说:“这一点无法改变——恨!”白灵说:“那就恨吧!反正恨他的人够多了,也不在乎你一个少你一个。”鹿兆海:“只有我恨他恨得不可调解。”白灵说:“我明白。”走上慢坡又拐入一个坡拗。白灵注视着远处和近处的一个小村庄,按照兆鹏的嘱咐辩别着环境,指着左前方的一个小村庄说:“那个就是张村。”鹿兆海瞧着一二华里处的张村,心头潮起一种路行尽头的悲凉:“坐满月子还要我接你回城不?”
“不咧。”
“你在这儿永久住下去?
“住不了几天,”
“我还能见到你吗?”
“三五年怕不行。”
“我今日最后给你说一句,我……永生不娶。”
“这又何必,这又何必?别这样说,别这样做!你这是故意折磨我你折磨我!”
“不折磨不由人啊……”
“千万别这样!我求你……”
“天下再没有谁会使我动心。我说话算话。你日后鉴证我的品行。”
“那你还不如打我骂我……”
“我想……亲你……”
白灵瞧一眼鹿兆海,闭上了眼睛,感到一种庄严的痛苦正在逼近。他的手轻轻地按住她的脊背,渐渐用力,直到把她裹进他的怀抱。他没有疯狂慌乱,轻轻地在她脸颊上吻了一下,彬彬有礼地松开手臂,说:“我更坚定了终生不娶,这就是证据。还要我送你进村吧?”白灵说:“当然。”
白灵进入张村还没住下来,当天后半夜又被转送到几十里外的雷家庄,第二天精疲力竭地睡了整整一天,夜里又走了八十多里,进入一道黄土断崖下的龙湾村。她住进窑洞后便生下了孩子,再也不能按照原定的日期前进了。
这是一个六口之家,老大娘身子强健,主宰家政。家里有儿媳妇和两女一男三个孩子,儿子在邻村的一所小学校里当工友,打铃、扫地、淘公厕、烧开水,被学校里的地下党发展为党员。他对白灵说:“经我手送过去二十三个了,你是第二十四个,放心吧。没一点麻达。”白灵在窑洞城的火炕上坐着月子,接受老大娘熬烧的小米粥和烤得酥脆的馍片,看着老大娘熟练地从孩子身上抽下尿湿的裤子又裹上干的,忍不住动情地对老大娘说:“我就认你是亲妈。”老大娘笑着压低声儿说:“你要下这娃子,怕还是个共产党吧?”白灵惊愣一下笑了……白嘉轩沉默了大约半月光景,绝口不提及臼灵的事,也不许家里人再谈论被搜家的事。这一晚,他对守候在白赵氏炕前的两个儿子说:“你俩还没经多少世事。世事你不经它,你就摸不准它,世事就是俩字:福祸。俩字半边一样,半边不一样,就是说,俩字相互牵连着,就好比罗面的萝柜,咣当摇过去是福,咣当摇过来就是祸。所以说你们得明白,凡遇好事的时光甭张狂,张狂过头了后边就有祸事;凡遇到祸事的时光也甭乱套,忍着受着,哪怕咬着牙也得忍着受着,忍过了受过了好事跟着就来了,你们日后经的世事多了就明白了。”白孝武点头领会:“古书上‘福兮祸所倚祸兮祸所伏’就说的这道理。”白嘉轩说:“咱没多少文墨,没有古人说得圆润,理儿一样。”
白赵氏的呻唤烦躁而虚弱。自得知孙女白灵的祸事后,身体骤然垮了,哭泣不止,直到声嘶力竭。整日价不吃一口饭,只是喝水;喝水不喝开水,专门要喝从井里刚吊上来的新鲜凉水,整碗整瓢咕嘟咕嘟灌进喉咙,还是喊说心里烧得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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