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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有儿子扒上娘床上来睡的?被她们看见,不要羞死人么?”
“怕什么?”
他啊啊地开了口,打了一个呵欠,伸了一伸腰,又念了一句“水晶帘下看梳头”,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上海法界霞飞路将尽头处,有折向北去的一条小巷;从这小巷口进去三五十步,在绿色的花草树木中间,有一座清洁的三层楼的小洋房,躺在初秋晴快的午前空气里。这座洋房是K省吕督军在上海的住宅。
英明的吕督军从马弁出身,费尽了许多苦心,才弄到了现在的地位。他大约是服了老子知足之戒,也不想再升上去做总统,年年坐收了八九十万的进款,尽在享受快乐。
他的太太,本来是他当标统时候的上官协统某的寡妹,那时候他新丧正室,有人为他掇合,就结了婚;结婚没有几个月她便生下了一个小孩,他也不晓得这小孩究竟是谁生的,因为协统家里出入的人很多,他不能指定说是何人之子。并且协统是一手提拔他起来的一个大恩人,他虽则对他的填亡正室心里不很满足,然以功名利禄为人生第一义的吕标统,也没有勇气去追搜这些丑迹,所以就猫猫虎虎把那小孩认作了儿子;其实他因为在山东当差的时候,染了恶症,虽则性欲本能尚在,生殖的能力,却早失掉了。
十几年的战乱,把中国的国脉和小百姓,糟得不成样子。但吕标统的根基,却一天一天地巩固起来;革命以后,他逐走了几个上官,就渐渐地升到了现在的地位。在他陆续收买强占的女子和许多他手下的属僚的妻妾,由他任意戏弄的妇人中间,他所最爱的,却是一个他到K省后第二年,在K省女子师范里用强迫手段娶来的一个爱妾。
当时还只十九岁的她,因为那一天,督军要到她校里来参观,她就做了全校的代表,把一幅绣画围屏,捧呈督军。吕督军本来是一个粗暴的武夫,从来没有尝过女学生的滋味,那一天见了她以后,就横空地造了些风波出来,用了威迫的手段,半买半抢的终于把她收作了笼中的驯鸟;像这样的事情在文明的目下的中国,本来也算不得什么奇事。不过这一个女学生,却有些古风,她对吕督军始终总是冷淡得很。
吕督军对于女人,从来是言出必从的人,只有她时时显出些反抗冷淡的态度来,因此反而愈加激起了他的钟爱。
吕督军在霞飞路尽处的那所住宅,也是为她而买,预备她每年到上海来的时候给她使用的。
今年夏天吕督军因为军务吃紧,怕有大变,所以着人把她送到上海来住,仰求外国人的保护;他自家天天在K省接发电报,劳心国事,中国的一般国民,对他也感激得很。
他的公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吕督军于两年前派了两位翻译,陪他到美国去留学。他天天和那些美国的下流妇人来往,觉得有些厌倦起来了。所以今年暑假之前,他就带了两位翻译,回到了中国。他一到上海,在码头上等他,和他同坐汽车,接他回到霞飞路的住宅里来的,就是他的两年前,已经在那里痴想的那位女学生的他的名义上的娘。
他名义上的母亲,当他初赴美国的时候,还有些对吕督军的敌意含着,所以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并且当时他年纪还小,时常住在他的生母跟前。她与他的中间,更不得不生疏了。
那一天船到的前日,正是六月中旬很热的一天,她在霞飞路住宅里,接到了从船上发的线电报,说他于明日下午到上海,她的心里还平静得很。第二天午后,她正闲空得无聊,吃完了午膳,在床上躺了一忽,觉得热得厉害,就起来换了衣服,坐了汽车上码头去接他,一则可以收受些凉风,二则也可以表示些对他的好意,除此之外,她的心里,实无丝毫邪念的。
她的汽车到码头的时候,船已靠岸了,因为上下的脚夫旅客乱杂得很,所以她也不下车来。她教汽车夫从人丛中挤上船去问讯去,过了一会,汽车夫就领了两个三十左右鼻下各有一簇短胡的翻译和一位潇洒的青年绅士过来。那青年绅士走到汽车边上,对她笑了一脸,就伸手出来捏她的手,她脸上红了一红,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但是由他的冰凉皙白的那只手里,传过来的一道魔力,却使她恍恍惚惚地迷醉了一阵。回复了自觉意识,和那两个中年人应酬了几句,她就邀他进汽车来并坐了回家,行李等件,一齐交给了那两个翻译。
回家之后,在楼下客厅里坐了一回,她看看他那一副常在微笑的形容和柔和的声气,忽而想起了两年前的他来,心里就感着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热。
她自到了吕督军那里以后,被复仇的心思所激动,接触过的男人也不少了。但她觉得这些男人,都不过是肉做的机械,压在身上,虽觉得有些重力,坐在对面,虽时时能讲几句无聊的套语,可是那一种热烈动人的感情的电力,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
现在她对了这一位洋服的清瘦的少年,不晓得如何,心里只是不能平静,好像有什么物事,要从头上吊下来的样子。
她和他同住在霞飞路的别宅,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吃过了晚饭,她和他坐了汽车,去乘了一回凉。在汽车里,他捏着了她的火热的手心,尽是幽幽地在诉说他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她和他身体贴着在一块,两眼只是呆呆地向着前头在暮色中沉沦下去的整洁修长的马路,马路两旁黑影沉沉的列树和列树中微有倦意的蝉声凝视。她一边像在半睡状态里似的听着他的柔和的蜜语,一边她好像赤了身体,在月下的庭园里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园的草花,都在争最后的光荣,开满了红绿的杂花。庭园的中间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间站着一个大理石刻的人鱼,从她的脐里喷出清凉的泉水来。月光洒满了这园庭,远处的树林,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地压在那里。喷水池的喷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着皎洁的月色,在那里荡漾,她脚下的绿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软无声地在受她的践踏。她只听见了些很幽很幽的喷水声音,而这淙淙的有韵律的声响又似出于一个跪在她脚旁、两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之口。
她听了他的诉说,嘴唇颤动了一下,朝转头来对紧坐在她边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就滚了两颗眼泪下来。他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还是幽幽地在说。他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车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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