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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里过得去吗?”
“啥意思?”
“没啥,”毛头顿一顿,“张大脚的老婆,上吊自杀了。”
宋梅用捂胸皱眉,“好了不讲了,你是翅膀硬了,不听话了,让你睡觉也不睡。”
毛头默默爬回垫褥上。宋梅用翻来覆去,意识到,毛头嫌她不够悲伤。他想她也上吊吗?他想她死。白眼狼,白眼狼,到底不是亲生的。宋梅用越琢磨越气,过一晌,渐渐原谅他。毛头本就没妈,又一夜失了爹。正是毛躁躁的年纪,一肚子冤火,哪里烧去呢。
张大脚老婆的事,巧娘子早已说过,论道:“怎就忍了心了,跟着男人走,难不成也是共匪。”宋梅用没有应声。她是不会上吊的。以前时常以为活腻了,大出血撞了鬼门关,反倒惜起命来。活着这件事,好比饭菜端到面前。再难下咽,都得吃光。老天爷给的命,能不领情义,白白浪费吗。
宋梅用不是不悲伤。睡觉时,身边少个人;吃饭时,面前缺个人;挑水的人,说话的人,挪移作声的人。有时她瞠大眼睛,左顾右看,不信杨仁道真走了。大白天里,不敢让人知道。到了夜间,周遭阒静若死,才由着自己,闷头哭一哭。
是夜无风。有蚊子出来,嗡了几声,索然飞走。夜声寂定处,起一片沙沙响。似无数刷帚刮磨地面。是扫街吗,还是叶子落了?宋梅用想起怀孕时,常有如此耳鸣,扰得她坐卧不安,冲杨仁道发火。他从不回嘴,只说:“歇歇吧,歇歇吧。”她使不出劲,便赌气冷落他,他似浑然不觉。她越发愠恼,复又喋聒。彼时若知来日无多,她定要省着口舌,只说体己话。
东想西想的,天色泛白了。枕边有轮廓模糊的隆起。那是他们的女儿,裹着蜡烛包,随意摆在那里。公鸡开始打鸣。二楼有人踩了鞋子,鞋跟一步一甩,啪啦啪啦。后窗起铜铃声,“倒马桶,倒马桶的来了,倒马桶。”枣红大轮的粪车,一路咕噜而去。遥遥有声呼应,“栀子花,白兰花,五分洋钿买一朵。”唱歌似的,一句糯过一句。消失良久的花贩子,因郊区枪炮少歇,又出来活动。
宋梅用静静听着,有了世事太平的错觉。她想给新生儿取名。女孩的名字,最好是花花草草的。白兰花,白兰,杨白兰。她伸手去够蜡烛包。层层包裹的土布,反复沾染米汤,硬渍斑驳了,渥着一股馊味。解开襁褓后,见婴儿胸臂皆有虫斑,腿窝里烂了一大块。“老天爷啊,老天爷啊。”宋梅用拍抚她的背脊。拍过七八下,婴儿终于呛了一口涎水,手脚动起来。
宋梅用解开上衣。奶子一触即痛,奶头水泡都流血了。挤一下,哎哟一声,眼泪不受控地流。两边反复挤过,无奶。起身抱了婴儿,去灶披间。煤球炉存了一孔微火。赶忙扇旺起来,洗米上灶。正急煎煎地等水滚,瞥见门外有人影,“江阿姨,江阿姨。”
那人停了步,果是江阿姨,拎着马桶,提着掝筅。两厢瞪视,道:“宋梅用,我听说了,你表妹是国民党,专门来整你们的。”言罢疾走。马桶一晃一晃,碰击她的小腿。
宋梅用“喂喂”叫着,追出一段,感觉眼前发黑,赶忙退回来,一手抓牢门框,一手抱紧婴儿,身体里兀自震荡不已。
身后忽道:“阿姐做啥?老清老早的,喉咙咣咣响。”
宋梅用微微觳觫。
身后又道:“我就奇怪了,邻居道里的,怎就传这些怪话。”
宋梅用转过身。或因起得早,或因天色淡,巧娘子看起来面皮缟白,发色藤灰,眼底两弯瘀青。宋梅用感觉倒像是自己做了亏心事,目光一偏,轻声道:“江阿姨不会瞎讲,她在警局里有人。”
“警局有人?哈哈哈,口气忒大,说得跟通天了似的。我就看不出,跟我们有啥区别。都是一钱不值的平民老百姓。说败就败,说死就死。”
宋梅用觉得,她笑得夸张,说得古怪,越看越像个国民党。
“阿姐,阿姐啊,”巧娘子过来拉她,“我跟你说个事。”
宋梅用往后躲,被她碰到的皮肤微微起麻,仿佛被虫蚋隔衣咬过。
巧娘子板了面孔,下巴越发前勾,“我就晓得,你老早看我不起,也不想想,我帮你撑着这熟水勾当,起早赶晚,养你们几张闲嘴,图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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