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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树峰是七六年的十一月离开自新河的。一年多的光阴在匆忙中一闪而过,当他重又踏上自新河坚硬的土地时,真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了。他现在住的场部招待所的这栋讲究的小楼,正是过去甘向前和公安部调查组的“行馆”,他当时还以第八副场长的身份,陪调查组去过砖厂呢。多快,一晃两年了。
几乎是从听到粉碎“四人帮”的消息的第二天起,他在农场的简陋宿舍就开始门庭若市了,甚至连那个平时从不和他说话的农场第一把手陈政委,见了面也躬身含笑,带着几分敬意。在这个偏处一隅的劳改农场里,改朝换代的气氛和枯荣交替的速度,甚至比大城市还要来得快。马树峰本来是下决心留在农场好好搞一阵的,他毕竟已经了解了这块土地,对它有了感情。所以,在新上任的市委政法书记施万云突然从南州市打来长途电话要他回去的时候,他并没有立即动身启程,总觉得该把这儿的工作做个交待,或者等大方面的形势有个着落再走才好。直到从北京调来的市委第一书记李直一亲自来电催促,他才不得不抛开一切事务,连行李也没有打,只身回到南州市来了。
刚回来的那阵子,他,还有准备担任市委政法部长的乔仰山,先是以工作组的身份参加了市公安局党委常委的工作。因为当时李直一和施万云对甘向前的底细不清楚,开始还是指定甘在常委内牵头,所以,头两月局里的形势是非常复杂的。甘向前在公安局经营了十年,只要他这棵大树不倒,下面的猢狲也就绝不会散。别的不说,光是平反冤假错案这项工作,就非常掣肘。比如他马树峰前面刚在局政治部讲了,凡属在十一广场事件中立功受奖而提拔起来的干部,一律暂回原职的话,甘向前后面接着就在大会上宣布:十一广场事件和天安门事件性质一样,是中央定的性,立功的照样使用,受奖的照样光荣!针锋相对的态势,越来越表面化。难怪局机关大楼里有一张大字报的题目上赫然写了“甘向前到底是‘牵头’还是‘钳头’”这样几个字,很是辛辣。他也曾抱着一线希望,以不念旧恶、不计前嫌的态度找甘向前谈过,结果不行,一谈就崩!
“我当然是有意见的!”甘向前很激动,“平反工作不能翻烧饼,不能对过去的结论一概否定嘛。别的不提,我只举一个例子,据说连周志明的案子有人都想翻,这成什么了?不要说徐邦呈脱逃的疑案未了,难道连他销毁证据的事也要一风吹吗?再说他在地震期间还有策动犯人越狱的新科,又该怎么说?”
对于311案的失败,公安部调查组兴师动众而来,不了了之而去,马树峰是早就打算重新调查的,只因始终大事缠身,一时尚不能顾到此处;对于周志明销毁证据的案子,他倒没有什么新解。这些年的事情,真伪杂陈,乱七八糟,没有第一手材料他一概不表态。而且市里后来对复查平反工作又做了新的分工,公安局只搞未决犯,投入劳改的已决犯统统归检察和法院系统甄别,他也就把这事搁在一边了。这次回自新河的路上他还想着,不知道这个周志明是不是还在这地方。
很早就想回自新河看看了,但是自从他被正式任命为市委常委、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以后,要想躲开自己那间办公室,是绝没有可能的。直到现在,甘向前撤职审查,局里的形势完全明朗,各业务处的班子也基本上配齐,一切都朝好的方向起步了,他的这个愿望才算实现。昨天晚上下了班,他只随身带了个秘书,轻装简从,孤车一乘,直奔自新河来了。
一路颠簸,夜里十二点到了场部。不知是谁先往这儿打了电话,场长、副场长,一溜七八个,迎候如仪,前呼后拥地把他送进了招待所的小楼。这使他十分扫兴,本来盼望着体会的那点旧地重游的亲切感,全被这种官场的繁文缛节淹没掉了,可惜。
今天一大早,他没等有人来拜就离开招待所,先到场长办公室来了,场长也是个刚复职不久的老家伙,一见面就发牢骚,——劳改局迟迟不给场里派新政委,搞得现在生产、管教、震灾后的基建,还有揭批查运动、搭配各分场的班子、落实党的改造政策、平反冤假错案,还有生活,全场一万多干部、职工、家属和犯人的吃喝拉撒睡,事事都得他这个当场长的躬亲主持,吃不消!马树峰听着,也只能心里叹气,“你叫我怎么办?”他说:“抓紧找年轻的,接班!”
这真是个要紧的事,局常委的班子几乎快成敬老院了;下面这些干部也是青黄不接。找什么样的人来接班,什么样的人才算是合格的公安人员,这是他近来时时盘桓于心头的问题。头上长角,身上长刺儿的当然不行,唯唯诺诺,难得糊涂的也同样不行,一定得要那种有责任感的年轻人来接公安事业的班,要真正有责任感的人!这些年叫“四人帮”搞的公安人员的责任感都到哪儿去了?像那个本来并不复杂的311案件,为什么叫一个外行加极左的甘向前就给活活搞砸了?那些当处长的、当科长的、当侦查员的,你们可不是外行,为什么不敢坚持原则,据理力谏呢?
一想到这些,马树峰心里就沉甸甸的,话自然也就说得少了。场长告诉他,上午机修厂要开先进工作者授奖大会,估计很热闹,建议他去看看,他同意了。
正要出门,狱政科长来了,看见他,很恭敬地垂手说道:“哟,是马局长,您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刚来。你找我?”
“不,我找场长。市委政法部刚才来了一个长途电话,问砖厂犯人企图越狱那个案子的情况。”
场长挥了一下手,说:“你们各司其职,不要事事都找我。”
“他们电话里说,是政法部领导要问的,要我们尽快报个材料到政法部去。还说,如果周志明挑动犯人鼓噪的问题属实的话,也要尽快把处分意见报到检察院去,还叫咱们先提个加刑期的意见供法院参考。”
毕竟是政法部领导亲自垂询,场长不得不郑重其事了,“下面不是报过材料吗,实不实?”
“我看没问题,我们科的常松铭原来就是砖厂的文书,这件事的始末经过他都清楚,材料里还有他的一份证明呢。至于周志明本人的口供……砖厂领导是找他谈过的,他态度极坏。据砖厂老于反映,这个人自从入监以来,反改造情绪就很大,一直不认罪。虽说口供是证据之王吗,可他拒不承供难道就不处理了吗?”
场长还没答话,马树峰插问道:“是砖厂那个周志明?”
“就是他。”狱政科长转过脸来,“对了,马局长知道这个人,七六年公安部还来人查过他的事嘛。”
马树峰奇怪了,“地震期间的事儿,怎么拖到现在才加刑?”
狱政科长解释说:“因为那事出了没几天,就赶上主席逝世,然后又是粉碎‘四人帮’,所以一直没腾出工夫来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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