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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公园的躺椅上见到这份被废弃的手稿。本想捡起它擦脚下被露水与破碎的泥土草叶弄脏的皮鞋,可随意瞥去一眼后,眼睛里立刻被涂了胶水。文稿写在十六开的普通信纸上。开头有一行隶书:多想拥你入怀,坐于月下,看那汹涌人潮。隶书扁平、工整、精巧,蚕头燕尾,一波三折,是一种很需要书写耐心的已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的字体。这与当下恣意放纵的时代精神颇为不合拍——它的主人当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我翻动皱巴巴的纸页。字的大小、结体、字画、字距,皆给人一种奇特的感受,就好像每个字都是一个男人的不同表情,并勾勒出他的一生。这很有意思。尽管我是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对于手稿中所描述的一些历史并不大熟悉。但老实说,这份手稿看上去更像一部小说。文本中充塞着大量虚构、寓言、思辩,是荒诞与梦的堆积,是现实与内心的交锋与碰撞——现实是重的,是一个人的五十年光阴的嘘唏之声;内心是虚的,是一刹那,无限长,且被种种思虑拓展开其广度与深度,就像《尤利西斯》中那个都柏林人的一天。词语被打开,成为认识之门。
它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自传,并不具备所谓“真实”的力量,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卢梭著《忏悔录》,声称“发自心,切之肤”,可通篇不无矫情浅薄的虚饰,这个“确信自己有一种高尚的天性”的人在书本篇首声称:“我母亲是贝纳尔牧师的女儿。”但他母亲其实是那位牧师的侄女。
我喜欢小说,那种不确定的小说。它们像马铃薯,在土里匍匐生长,向着四面八方而去,随时为人提供意想不到的饱含营养成份的惊喜。它多元,突现,没有明确的中心点,是一个奇妙的系统,又好像诸神在土壤深处自然地生成。块茎与块式之间不遵循树状结构的那种等级服从,它们通过枝蔓联系,也互相争夺水份。事实上,块茎是茎的变态,是地下茎末端所形成的膨大而不规则的块状。其表面有芽眼,新的马铃薯叶从芽眼里长出,又仿佛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在每天所得出的结果,在阳光下,是那样寂寞而又松驰。
亲爱的读者,我用了一个月的时间抄写它。在抄写的过程中,我同时感觉到真诚与虚伪、勇敢与懦弱、正直与无耻等。这些互相矛盾的词语,是描绘这位手稿主人肖像不可缺少的线条。我无意臧否他的所做所为所思所想(人们臧否历史人物与艺术作品,必定基于某种有限的审美尺度,而非一种确凿的真理,故而常失之于轻率),我只是好奇,它们是如何发生的,又如何共处的?
世界或由悖论构成,由可能构成,由震动的弦构成。我的好奇也常让自身困惑。在许多黄昏下雨的时候,望着屋檐外低低掠过的燕子,我有时突然会不能理解那个枯坐于案前敲击着键盘的“自己”——他更应该撑把木柄油伞,在雨中漫步,多呼吸一些负氧离子,多看几眼身边经过的红男绿女。但在另一些时候,我明白:他喜欢敲击键盘,喜欢这样一个漫长的就像是水滴敲击着石头的过程。
敲击,而不是阅读、不是写作、不是诠释、不是判断。这个描述“手指与键盘之间关系”的词有纯粹之义,仿佛是禅定的法门,手指是木槌,键盘是木鱼。
光阴是用来虚度的,生命是用来浪费的。亲爱的读者,人间世,那只是一颗虫蛀干瘪的梨。也许是高血压导致的耳鸣。我常在飘满月光的屋子里,听到耳朵里的鹤唳、猿啼、马嘶、虎啸、狼嚎。它们使我分裂,不是单细胞自我繁殖时的分裂,众多细小的我在体内狼豕奔突,化身为那姿态优雅的鹤、在古木间敏捷翻腾的猿、桀骜不驯鬃毛披散的马、金黄色的嘴中嚼着玫瑰的老虎,以及一匹奔跑在天寒地冻草原上的独眼狼。它们甚至还能在我的舌头底下匿伏起来,让口中所吐出的每个字词皆非我的本意。
活着的人啊,(请原谅我借用手稿中这个频繁出现的词语),我不熟悉自己,也不了解别人,手指上有一些湿黏的球状液体。它们滑落于躺椅下的青石阶,轻轻弹动——如同手稿主人所言“这些柔软、安静、轻盈的球体的深处藏着阿莱芙的秘密。偶尔,这种秘密通过球体表面不规则的光斑朝着世界伸出翅膀,而当我们投去匆匆一瞥时,它又马上缩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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