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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长椅上躺下身。风在耳朵里簌簌作响。孩子走了,不知何时。一眨眼间,这个世界仿佛就只剩下我一个人。夜色在几株已落尽叶的梧桐树枝丫间勾勒出一些几何图案,大部分是三角形——它们并非是稳定的,每根枝条在下一个时刻,都可能要改变立场。湿润的空气罩在口鼻上,提醒着树下的人:所谓现实种种,不过是一阵阵耳鸣,无从描述,更难以捕捉。
月光里渗出带有腥味的液体。月光下的云几乎没有改变形状,它们睡着了,是一头头疲倦的羊。八角塔在灯光下宛若男人的阴茎,孤独地挺立。天地间有着很奇怪的气息。远处的高楼在昏暗的光线下,宛若一只只打着瞌睡的老虎。这是我熟悉的一把长椅。它抵住我的脊背,温和又富有弹性。靠背上方被人用小刀很仔细地雕刻了一行字,“李小燕我日你妈”。长椅右侧的下方,有一个窟窿,我的手指曾在无意中摸到那里,摸出一个湿黏的避孕套。或许,那个在几分钟前还高挂于城堡上方的避孕套也是自这个窟窿里长出来的,就像是蘑菇从树里长出。城堡已荡然无存,沙堆恢复了白日的模样。那孩子好像并不曾在这里出现过。我闭上眼,幻想长安城的模样。
那个叫扎的波斯商人来到我的面前,问我是否理解了囚室的意义。无非是《规训与惩罚》,又有什么不能理解?“刚开始盛大的接近于狂欢的杀人场面,接下来近乎窒息的禁锢时光,还有边沁的圆形监狱,全景敞视主义与无所不在的微观权力……”一个叫福柯的法国人,在未来的时空里对这两个词语已经做出足够清晰的阐释。肉体即是灵魂的囚室。又或者说:哪怕是一些高僧,能在某些时候脱了肉体去,可他的语言、思维仍然是囚室的墙壁。灵魂依然没有办法来到墙外的世界——但墙外是什么呢?若还是法天象地的长安城,试图挣扎出囚室是没必要;若是摆脱了时间、空间的虚无之境,灵魂又何所焉附……人唯有在监狱里才有可能得到救恕和释放,在生命消逝的一刻,监狱没有了,而人也死掉了。
我的话让扎咯咯地大笑起来。他就像一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他的左耳也确实要比右耳大一点。扎自怀里取出一坛酒。天地间有馥郁芳香氤氲泌鼻。是浙江沼义三十年的女儿红,琥珀色,透明澄澈。“最好的女儿红得是埋在桂树底下的。埋三十年。时间短了,或长了,都不妥。”扎双耳直立,双眼在暗中炯炯发光,又取出两只青玉杯。这杯甚是奇妙,酒液盛满其中,玲珑透剔,隐约可见有半裸女子于一片蒙蒙青光中载歌载舞。那是娅吧。我吐出一口长气。酒液慢慢高于杯缘,却不溢出半点。扎斟满两杯,一杯自己饮了,咂咂嘴笑道,“这雕花酒本该是对着那穿红袄的温柔女子而饮,才能品出其中的滋味,最好还能有几盏烛影,几个大红灯笼,与屋檐上滴下的几滴春雨。我这般牛饮,却也是浪费。没法子,天生一个饕餮相。”
我把滚烫的酒浆送入嘴里,小口咽下。也许这酒是因为娅的舞姿才这样滚烫。舌尖生出甜味、酸味、苦味、辛味、鲜味、涩味。我没问扎这些年都去了哪里,没问这酒中为何会呈现娅的影子,也没问他囚室外的这个长安城是否还是昔日模样。那存在的,终是幻影;那永恒的,并非人心。囚室里的光线仿佛是冰凉的雨珠,落满胸口。借助于扎那双碧绿的眸子,我看见自己的胸口上已长满绿苔青藓。
扎缓缓说道,“南方之南是那无尽的大海。须乘船行上三年,才能抵达彼岸。那船之大,不是你我所能想象,高百余丈,如摩天之崖;长数十里,又若威严群山。长安苑里的交趾国进贡的巨象若来到它的面前,无异于蚂蚁。这么大的一艘的船怎生划得动?又需要多大的桨?可它偏偏行走如飞。甲板上也少有戴着青铜面具臂力惊人的武士。一些盘着高高发髻的女子聚在船头,边舞边唱。不知她们唱的是什么,那歌声薄如蝉翼,但听了鼻子要发酸,让人忍不住回头看一眼长安的方向。我很好奇这船是怎么在海面上航行,没想到它肚腹中却能生熊熊火焰。火焰把一种黑的石头分成光与热。这船就受此驱动,在茫茫大海里飞速前进。”
扎的声音若水花打在我的脸庞上。我微笑起来。关于船,我有所闻。据说,“船是想象力最丰富的源泉。在没有船的文明里,梦将会干涸,间谍取代了探险,警察取代了海盗。”我没吭声,扎突然把食指竖至唇边,嘴角有不可捉摸的笑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我看见了一些古怪的船:一艘船的桅杆是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树,树的枝桠间有一些面目可憎的鸟类;另一艘船的桅杆上缀满黄金,但船体已经大火熊熊;还由一艘船的桅杆其实是一个巨人的胳膊,巨人在不耐烦地挥舞动手臂;另一艘船则仿佛由魔鬼的头颅、草屑、泥土所搭建……这些船,无一例外挤满了酒鬼、饕餮之徒、淫荡的教士和修女、贪婪之辈、宫廷弄臣,以及在种种欲望的折磨下难以脱身的人。
“那是什么船?”我问。
“愚人船。世界因为这些愚人的罪过而濒于虚幻。”扎的声音低沉下来,“在很久以前,世上是没有船的。当然也没有人,只有猴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从树上跳下来的猴子,因为上帝的恩赐,学会直立行走,却始终学不会相亲相爱。他们无休止地撕杀争斗,大部分的猴子不是炮灰,就是炮管。这让一只猴子非常伤感,发明了“猴道主义”,整天劝说同胞要和平共处。某日,这只聪明的猴子在森林边发现一根大圆木,木头上有一个洞。猴子跳进木头洞里,把木棍插入水里前后划动,圆木随之前进或后退。这只猴子非常高兴,把它叫做船,跑去招呼同胞,指着对岸的森林与在森林中奔跑的野兽,说,现在我们有船了,不要再打架了,让我们去那里打猎吧。猴子们赶走它。它们不肯放下手中的兵器。也许不是不肯,是不敢。猴群的历史中有着血淋淋的教训,所谓“刀俎鱼肉”。这只脑袋进水的猴子,以为自己声音太小,以为别的猴子都很愚蠢,便以启蒙为已任,跑到猴军对垒处喊话,并且涕泪交加。没有哪只猴子愿意理会它。当战鼓响响,一把刀割过它的喉咙,再一旋,剥下它的皮。这皮马上被制成盾。战争仍在继续,不仅仅是为了争夺食物,雌猴以及其他任何一种微小的因素都将导致战争暴发。
一只小猴子出生在这个荒谬的尘世。它长大了,非常困惑。它困惑的不仅仅是猴子为什么要打架,而是“猴子是怎样从根本不存在变成某种存在,然后那种存在的一小点儿又怎样变成现在的这种样子。”要知道,在过去38亿年的不同时期里,哪怕进化发生最细微的一点偏差,猴子们也许就要用头顶的鼻孔吐出空气,然后钻到18米的深处去吃一口美味的蚯蚓。小猴子跳上船,划了几千公里,来询问部落里最有智慧的鼻毛比雌猴头发还长的老猴子。老猴子看着小猴子驾来的独木舟,面容哀戚。小猴子问老猴子为什么要难过。老猴子指着独木舟说,“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小猴子说,“它叫船。所有的猴子都这样说。”老猴子说,“它叫诺亚方舟。”老猴子落下眼泪,“上帝在宇宙中遨游,将物种撒播星球,再次回来之日就是收割食物之时,整整四十天的暴雨,万物皆被吞食。上帝有一个巨大的胃。他离开了,他在那洪水之上留下诺亚方舟,让生命的种子得以残延喘息,以便再次收割。”老猴子的狂乱谵语,有着像探照灯一样强烈的光芒。可怜的小猴子在这一瞬间明白了,明白了所有的因所有的果所有的过去所有的未来。它暴怒起来,试图去拆毁那船。但等它停下手,那里就马上出现了一艘跟过去一模一样的船。
扎咳嗽着,从坛中倾出一杯酒,饮了;从坛中倾出一杯酒,又饮了。他饮酒是双手端杯,酒到杯干,身体就像个装不满的大酒瓮。事实上,他不是在饮酒,是在吃酒。青玉杯原本光滑的杯沿已被他吃出一圈小豁嘴。扎终于放下杯,屈指成拳,用力地捶捶后背。囚室中发出金属的訇然回响。扎用指甲刻于地上的句子,随着这响声一块块剥落凸起,浮在空中,渐渐现出各种颜色,犹如蜻蜓,在飞,闪动翅膀,轻盈地俯冲,突然凝住,瞬间消失在扎的身后。
“认识这些可怜的生物吧。它们细长颤颤的尾翼、青褐色或深蓝色的胸腹以及那双美丽的复眼就已是它们不可饶恕的原罪。孩子们挥起网兜、黏有蛛网的竹竿还有扇子,黏住它们或打晕它们。然后快乐的女孩子把蜻蜓的尾翼翘起来塞入它嘴里,拍手欢叫,蜻蜓吃尾巴罗,蜻蜓吃尾巴罗。男孩子自是看不起这种小打小闹,或者扯下它的头颅扔在蚂蚁窝边,或者用线系住,一根线上系一只,手上拿着十几根线头,大大小小的蜻蜓就绕着自己飞,飞到后面,线打起结,怎么也解不开,就在线团下再绑上一块石头,把一团乱七八糟的蜻蜓扔在河里,看水是怎么把它们淹死。”扎用手背擦去嘴角的酒渍,眼睛里有嘲谑之色,双手拇指紧按太阳穴,喃喃说道,“我出发,行向众神的庙,我所行驶的船名叫灵魂的集合所……”
屋子越来越暗,仿佛有一阵风吹入囚室中,定睛看去,却像是一条细细的灰色影迹,自囚室上侧的洞口中泻下,泻得缓慢,似乎比时间还要慢。地上却很快出现一艘船,指甲盖大,桨橹桅帆,一应俱全。而随着扎的祷告,这船还在长大,又好像只是眨眼间,这船有了寻常大小。扎纵身入船,向我招手。
他是在招呼我进船么?我迟疑地望向四壁,等我再扭回头,船已没了踪迹。我望向地面,扎曾留下的那些句子都不见了,地面光滑一若娅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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