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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一海坐在越野车前座,有些心惊地看着一掠而过的戈壁。他绝对没料到,外表看似平静甚至空旷的大戈壁,会有这么多让自己坐立不安心惊胆颤而又躁动不宁的感觉。起初,戈壁像个不动声色的巨大空洞,越往深处走,越让人难以捉摸。先天的石头,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操纵,均匀地摆放在干硬的沙土上,呈现着各种各样的形状。它们辽远地向前延伸着,由于没有明显的路标,汽车的快速驰进仅是一种感觉,仿佛仍在原地,令人无法区分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感觉像驰行在一个偌大的空洞中,没有时间,也没有距离,甚至没有终点。天际开始蒙上一层暗褐色的黄,伸手摸去,感到满手都是灰尘。浮尘的颗粒像空气一样浮在戈壁上,不往下落也不上浮。鼻腔中一会儿便呛满了这种干燥。他忍住不咳嗽。这种浮尘他经历过,没想到刚一进入戈壁,便遇上了它们。
戈壁让他再次感觉出自己的渺小。
自打一进入这块戈壁,那辆破吉普车就像个冷热病患者,全身风吹似地抖晃。先是方向盘一遇到个大坑,就抖得无法握住,只得熄火后重新启动才能恢复正常。就这样走走停停躇跚了一整天,还没走出100公里。他都快被这破车给气麻木了,他只是尽可能地把目光瞄向夜间中的戈壁只是这种奇迹随着夜幕的快临,已变得越来越不可能。
单一海抬头瞥了一眼一直飘在浮尘中的那颗太阳,它就挂在车窗的左边,似一只失去了电力的灯泡,散发着一点点粉红色的光。戈壁上散生的红柳、沙蓬,被染成暗红色。他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已经出来12个小时了,但到现在却似乎仍是漫无边际。他抬手示意,司机吱地把车停下。
单一海回过头,冲坐在后座上守着窗口瞭望的冯冉和王小根,说:“放水。”便打开车门走了下去,脚一落地,全身便舒服地酸疼着,身上的骨节咔咔作响。
“这狗日的戈壁都快把人抖散了。”仰躺在粗硬的戈壁上,冯冉有气无力地咒骂着,敞开的领口被风沙打得肮脏不堪,毛茸茸的胡子上全是尘土,一双大眼睛此时在浓眉下清澈洁净。才十多个小时,戈壁就让这家伙粗野了起来。
单一海想:再过几天,这片戈壁还会让你变成真正的男人。当然,也有熏成女人的时候,如果你害怕它……
他凌晨5时赶回古城遗址,冯冉早就等候在他的帐篷前。单一海看到他已把自己的行李打好,干粮堆放整齐,心里隐约闪出一点满意之色,当下就定了带他去,再带一个,那就是王小根吧!人越少,麻烦就越少。他希望带去的都是可以干活的人,而不是人数。实际上,我一个就已足够,他在内心里遗憾。
单一海回望四周,焉支山已远远地隐去了自己的身影。戈壁四周是一层层雾状的东西,它们穹隆般地覆盖着戈壁,像一面翻扣的大锅。没有一丝风,到处都骇人般地寂静着。这之前也许有一队驼队或野狼走过,干硬的粪便在脚下,比卵石还硬。从来没有什么征兆预示时间,这里没有时间,这里太空了,空得似乎只有他们自己。
王小根翻出一只高倍望远镜,认真地四下了望。他忽然发现什么似地,用望远镜凝住一个方位,嘴巴惊讶地张开着。
单一海看出异象:“发现什么了?”
“妈的,这鬼地方居然还会有牛啊!你看,那牛多大啊!还有红色的毛发……”王小根惊奇地低呼。平常在家里见惯了的东西,到了这儿,却几乎成了罕物。
单一海拿过望远镜,向前凝视。高倍望远镜中的景物真清晰,他赞叹着,那片遥远的景物立即被拉了回来,镜中闪现出一片小小的胡杨林。那个被王小根称做牛的畜生,此时正伫立在胡杨的边儿上,耸着一双瘦耳,似在倾听般地望着他,他被那种凝视给惊住。牛的眼睛不会这样充满着深深的欲望。单一海调动焦距,那双眼睛更近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几乎可以听清它的呼吸。他深深地在心底与之对视,因为处于一种侵略般的注目而使其更像一种窥视。他不由感叹望远镜的另外一种功能,便是给人多了一种视角而且不会惊动对方。
那双眼睛闪着琥珀色的光,它此时温和地眨巴着,继而,被什么惊动似地,仰天嗥喊,扁长的尖嘴原形毕露,长牙尖刺着。天,这居然是一匹狼,是一匹如此硕壮的狼。他被那狼的孤独打动,镜中的狼连啸片刻,身上的毛发哗哗颤抖。他感动地倾听,因为他也长啸过,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啸傲才是一种对孤独的由衷的吟咏呵!他看到那匹狼迈着小碎步,从容地向远处走去,直走到旷野深处,他才把望远镜放下。他坚信这一幕将永远被自己铭记,黄昏中,他注视了一匹狼的孤独。蓦然,他想起自己偶然看到过的一句话:孤独像老鼠,它出洞了。其实孤独更像一匹狼,它消失了,身上奇怪地披着火红的色泽。
冯冉征询地看他:“那只牛真好看吗?”
“是好看,不过它是一只狼,一匹绝无仅有的狼。”
“狼?这片戈壁上居然有狼?”
“当然。”单一海冷静地说,“咱们再走走吧!再过两个小时天就会黑下来。”他的脑际闪过那片胡杨林和那匹狼,“争取在那只狼在的地方宿营。”
冯冉伸手把王小根从戈壁上拽起来,坐车太累了。全身给颠得又疼又麻木,肌肉都开始神经性地弹跳了。
“躺着真舒服,像按摩一样,这些石头硌得人全身都快舒坦死了,以后累了,建议大家就找堆热石头,把身子往地上一搁,疲累皆无。”王小根捶着背,爬上吉普,似乎留恋万分地大叹心得。
“收起你那一套鬼理论吧!”冯冉把他往边上挤挤。这家伙块头大不说,还占了近一半的面积,身上又热又燥的,全是咸咸的汗臭味儿,“有这种闲情,我宁肯花钱去按摩院享受一下‘马杀鸡’。”
第55节:戈壁兵阵(2)
“只怕“马杀鸡”没做成,早被别人揪着耳朵回家抱孩子去了。人说从小看老,我从现在就可以看清你的以后,肯定也是个怕老婆的主儿。”王小根点起根烟,轻轻地蔑视冯冉。
“怕老婆有什么不好?只要怕得有理,那就怕出了感情。就怕个别人想怕老婆还得过段时间呐。”
单一海坐在车前,听着这两个小子逗嘴,脸上蕴着一丝笑意,内心却莫名地浮动着刚才那匹狼的身影。他有种莫名的预感,自己还会遇到它。
吉普车在戈壁上哗哗地抖动着,随着暮色的深暗,方向感越来越差,似乎四下里都是同一个方向。起初车似乎向北开,后来有些偏西。反正戈壁上没有路,只有方向,单一海在车子的急驰中,眼皮有些涩涩的发粘,毕竟两夜未睡了。他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头脑中却木木地开始了休眠。他就有这种本事,睁着眼睡觉。车内可怕地孤寂着,只有发动机干燥的轰鸣和汽油味的弥漫,司机在这种单调的急驶中,也终于麻木般地打起了盹。在西部的公路上,常常可以见到这样一幕景象,许多坦直的大路上,不时有许多车辆开着开着就偏离了公路,而在那些崎岖多险的地域,却很少出事。其实,长久的的驾驶比崎岖的路段更危险。车在司机的手下胡乱地奔驰,单一海并没觉出危险正在来临。他的眼睛木木地看着车向一棵孤零零的红柳身上撞去,才下意识地抓紧了保险杆。车身在撞到红柳身上的同时,他才被惊醒。车撞到树上后,又翻了个过儿,碰巧又颠倒在了一块石头上,车一侧,就翻在红柳旁的一个大深坑里。在车来回翻腾的过程中,单一海头脑清晰如水,并没有体会出害怕,相反倒觉出一种特别刺激的漂浮的快感。直到车门啪地打开,把他甩出汽车,他才有些后怕地觉出恐惧。站在车边儿上,有片刻,他竟有些呆了似地木纳,头轰轰地直响,半天听不到一点声音。那位司机沮丧地揉了揉眼睛,这位老兄的脸给窗玻璃划出个大口子,血缓缓地从脸上渗出,冯冉的右腿给夹在车门旁,司机这会儿变得又可怜又可气,他忙不迭地把冯冉从车上拖出。冯冉气得直喘气,刚要骂娘却又疼得毗牙咧嘴。这时,司机怪叫着说,怎么缺了一个人。单一海也赶紧拉开车门,果然没了王小根。刚才一慌,竟忘了还有个人。他不由急促地去喊,却听见不远处传来王小根有气无力的呻吟,“我还没死呐!”声音中不见难过,倒有些淡淡的惊喜。
单一海奔过去,看到这小子被甩在红柳边儿上,估计车在翻过来的同时,他就被抛了出去。单一海去扶他,他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双手抱着小腿直喊疼。单一海帮他把裤腿扯开,看到半条腿可怕地浮肿起来,裤管已经无法箍住他的腿了。
他用手敲敲,判断他的腿已经摔断了,便把王小根放平,从身上扯出急救包来,撕了两块绷带,折下两根红柳木棍儿,将他的腿给固定好。冯冉在旁边默契地配合他,他似被刚才的变故,一下子给搞得沉默了。
司机愣在汽车旁,一边检查汽车,一边偷眼观望着单一海。单一海知道他的内心紧张。他故意不理睬他,和冯冉把王小根扶到车旁,心里被一种不祥的阴影给笼罩着。这鬼戈壁,简直太不可思议了。他有些茫然地望着渐暗下来的旷野,这儿空旷得连个鸟毛也不见一根,甚至听不见麻雀的唠叨,怎么却鬼使神差地出现这么一棵碗口粗的红柳?遍野的小石头中怎么偏有这么一块硕大的青石?石头旁还有一个大坑?戈壁此时在浮动的云雾中,越发昏暗。它此时平静着,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一点点地在逼近的夜色中浓缩起来。单一海恍惚间有种错觉,这片戈壁在某种程度上,更像是一个用石头垒就的巨大兵阵。那些看似平静无奇的每块旷野,其实都隐藏着深深的危险,只是这危险由于蒙着一层笨拙甚至过于冷静的外表,而更多的传达给人一种巨大的安全。真正的危机往往都蕴藏在巨大的平静之中,大平静其实就是大危险。他想,古代的那些富于攻击和杀戮的兵阵,与这种自然的兵阵相比,几乎不值一提。它仅用一种最平静的方式,就击败了所有的人。他迷惑地看着这一切,使劲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这时天已经唰唰地黑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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