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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后
雪后初霁,晨光微曦。清晨的庭院已褪去静寂的外衣,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洒扫,浇花,修枝,给鸟雀喂食,事虽多,人虽杂,婆子丫鬟们却连大气也不敢喘。廊檐下,小丫头摇摆着手中芭蕉型竹编扇,风炉上药铞子咕嘟嘟冒着黝黑的汤汁,一股子清甜的香味萦绕在高高低低的院落中。
半日,忽见一青袄绿裙的丫鬟上了正房的台矶,也不使人帮忙,自个儿打起腥红平金团寿纹毡帘。及至屋内,站了一地的人,个个屏气敛声。木槿此刻也不敢向前,只隔着银红撒花暖帘蹲了个福道:“太太,门上小厮回报,咱家二爷的车架已经出了东门,正往府里来呢。各房的爷并奶奶姑娘们早就在大门外等候了。候爷请您收拾妥当,就去迎接呢。”
话音未落,一个粉彩万花地盖盅忽的飞出砸在了地上,豁啷一声,打了个粉碎。瓷片四下飞溅开来。唬的木槿也顾不得满地的碎片,腿一软就跪了下来。只听得帘子那边传来愤怒的叫骂声:“他是你哪门子的爷,不过个克父克母的下作黄子罢了。从小儿就远远地送走,宗谱上都没有记过名的。如今看着咱们家发达了,怎么就眼红了也想分一杯羹,巴巴儿赶回来认祖归宗了。这样的忘八羔子,他也配!”
王肖氏自炕上坐起,春剑忙伸手拉过一个秋香色地菱形隐纹经锦枕让她歪着,又从底下半跪着的小丫头手里接过剔红雕漆如意唐草纹江岸人物长方茶盘并一个六瓣葵花式玛瑙托碗,里面盛着清心降火的银耳莲子羹。肖夫人围着攒珠富华勒子,只着家常洋缎团花五福连绵袄,加上灰鼠坎肩。靠着织金联珠对鹿纹锦靠背,鬓角贴着两块指顶大小和着膏子药的圆式红缎子角儿,越发显得蓬头垢面起来。她低沉着脸,教人无法看清此刻的神情。半响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魏昌家的留下,其余的都给我滚出去!尽在这里惹眼作耗,巴不得我早死吗?”
这魏昌家的本是肖夫人的陪嫁丫鬟,早早儿被指于了府里的管事。这几年自己又帮着做下了不少后院隐秘之事,入了肖夫人的眼。因此在主子面前颇有些体面,素日里连奶奶姑娘们也不敢小瞧了去。今儿见主子大发雷霆之怒,心下暗料劝也是无用,到不如用话慢慢圆了过去,把这口气抚平了方是上策。于是拿过一对白玉美人锤,半蹲着细细儿捶着腿。眼见肖夫人合着眼胸口渐渐平缓,方劝道:
“太太不必动怒。依奴婢说,不论他现今如何风光,您总是他的母亲。到了哪儿,他也得向您磕头请安。如今正好趁着这个机会杀杀他的威风,也给那些见风使舵的看看,谁才是这府里正经的主子。您这会子称病不去,一来,伤了候爷的威信,让他面上不好看。二来,刚好遂了那起子小人的愿,还只道是您怕了他呢。”
肖夫人听了微睁双目,叹道:“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知,只是一想起当年的事教我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去看今儿这番衣锦还乡,大刺人心的热闹光景。”
魏昌家的抹了把泪,苦劝道:“太太的苦,奴婢是一路看着过来的。您的委屈,奴婢哪有不懂的?可您不为自个儿,也得为几位爷着想啊。这爵位本来必是大爷的无疑了。那人猴急儿赶回来,为的是什么?太太可不要为了一时的气儿白白便宜了别人。现如今,只有笼住了候爷的心,早日定下世子的位子才不枉您素日的辛劳。“
肖夫人拢了拢鬓发道:“你说的是,可知这世上人心难测呢。老爷成日家说起这个克星,何尝不是咬牙切齿的。要不是卫国公夫人早早儿接了去,养在身边。只怕早就一棒子打死了!如今见他与皇室结了亲,就恨不得如眼珠子般捧在手心里,做出一副父慈子孝,舐犊情深的摸样给外人看,没的教人恶心。若是什么好事儿都让他占了去,那我的仁儿怎么办?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断断容不得他!咱们且看着吧。”
魏昌家的这才松了口气笑道:“我的好太太,这就对了。只要您打起精神来,这府里还有谁能大的过您?您就放宽心吧,一个宗谱上连名儿都没有的混账行子能翻出多大的风浪来?要怎么着,到时候还不由您说了算!”
肖夫人啐道:“还不替我梳妆更衣,尽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也不怕牙磣。”
魏昌家的这才出去唤了丫鬟们进来伺候。
正文 2:旧时王谢堂前燕(上)
却说侯府正门这里早已是花团锦簇高华富贵之象。巷口街角用帷帐帘幕遮挡,半个闲人也不许放入。十里长街,满满儿铺设着龙凤呈祥的大红锦缎,静悄悄鸦雀不闻。道路两旁的枯枝也用通草绫罗纸绢绞成花叶摸样,粘贴成繁花之景。香案早设,中门大开,谨明候王崇正率众恭恭敬敬候在台阶下。肖夫人到时,众人已等候约莫一个时辰了。各房奶奶小姐们虽说捧了手炉,却依然冻得嘴唇发紫,有几个支持不住的娇弱弱倚靠着各自的贴身丫鬟。年纪小的瑞哥儿在乳母怀里哭闹不休,挣扎着硬要下地,旁边的小丫头只得拿来枣泥云片糕哄着。
眼见此景,肖夫人才压下去的怒火腾地又起来了,烧得心口直抽搐:不就是个上主而贵凭借裙带关系的小崽子嘛,却让这许多人个个巴结奉承成这样。真恨不得一把将这一切撕个粉碎,但也只能在心底儿想想泄愤罢了。且不说这些全是为了迎接郡主凤驾,事关皇家体面。就说她虽为侯府夫人却多年来连个诰命也没挣上,借给个胆儿也不敢在这关口放肆。
半晌,方闻车马嘶嘶,远远望去,蜿蜒绵延了一街。只见打头的便是一辆宝盖翠缕金凤朱轮车,若干嬷嬷丫鬟家仆簇拥着徐徐而来。王崇正忙领着众人跪下,不敢直视。几个仆妇摆好车凳,一嬷嬷方形脸,高颧骨,墨玉色立领暗纹对襟长褂,上前打起彩凤翩翩玉珠帘,两个衣着考究的丫鬟扶出一位盛装华服的丽人:正红平金绣彩蝶金“囍”字纹妆花缎袄,外罩胭脂红五彩刻丝昭君披风,下着银红缎打籽绣博古花卉纹袷裙,裙边系鸳鸯交颈杜衡佩,项上八珍七宝众华华鬘⑴,头戴蝉翼纱帷帽,让人看不清姿容。轻软的烟罗随风飘荡,整个人似被缥缈云雾围绕,似真亦幻。
路旁众人皆高呼千岁,半日,却不见郡主唤人免礼,只得依旧跪着。忽听得方才打车帘那嬷嬷高声责道:“侯爷钟鼎之家,诗礼之族,却为何如此怠慢凤驾?贵府的诰命夫人是哪一位,怎的还不上前来搀扶郡主娘娘,难道要殿下尊贵之身自行下辇吗?”
王崇正心中暗暗叫苦,不得不尴尬地启道:“郡主赎罪,嫡妻袁氏虽为一品诰命,然天不假年,风华早殇。贱内肖氏乃续娶之人,至今尚未封赏。犬子皆不肖,是以薄祚寒门尚未有征瑞之象。”随后用眼暗瞥跪在不远处女眷中的肖氏,示意她主动上前搀扶郡主。
肖夫人心下气极,面上却一丝也不敢露。二寸来长的指甲在手心里掐出道道血痕,却不得不伏低做小,自地上爬起走上前去。谁知还未等她触碰到郡主半点衣角裙边,那嬷嬷便厉声喝道:“大胆妇人,无诰无敕,身份卑下,竟敢如此无礼!郡主娘娘金尊玉贵也是你这等卑贱之躯可以碰触的,还不快快退下!”
这肖夫人虽是庶女出身,但打小儿也是丫鬟婆子们捧珍惜珠般长大的。及进侯府,呼婢唤仆,说一不二,何曾受过这等委屈?当下里想也不想便气急败坏道:“我好歹也是谨明候明媒正娶的夫人,这候府堂堂正正的女主人。若按辈分来算,我可是郡主的婆母。你不过是个下等的老嬷嬷,好不好打一顿撵了出去,凭你也配在这里指手画脚的。哼!”
那嬷嬷横眉倒竖,怒目圆瞪,伸出指来直戳肖夫人,冷笑道:“这话好不通,奴婢即便再卑贱,那也是皇家的奴才,太后亲封的七品孺人。你不过是个从偏门进来的继室,这明媒正娶又从何谈起,婆母二字更是妄称。奴婢好与不好,自然有郡主和太后娘娘处置,不敢劳你大驾。谨明候莫非想藐视皇恩,要先拿咱们身边的人作伐子,往后好摆布郡主娘娘?可好大的胆子!”语罢,呼喝身旁的丫头们:“你们都是死人哪,看着殿下受此大辱。还不快快将此罪妇拉下去掌嘴!”
那肖夫人还想辩驳,就被左右开弓扇了好几个结结实实的大耳光,厚重脂粉大块大块掉落,白嫩圆润的脸蛋不一会儿就红肿了起来。身旁诸人也不敢多劝:这一顶冒犯郡主、藐视皇家的大帽子压下来,可是要掉脑袋的,掌嘴已算是轻的了。
却说这里正闹得不可开交,忽见一人一马越众款款而出。马上那人一袭莲青色流云岚霭对襟长褂,外罩银白羽缎雪貂风毛鹤氅,足蹬青缎挖云羊皮粉底靴,束着五彩丝闪金绿玉长穗宫绦。不是别个,正是候府嫡子王念远。只见他眉墨如画,鬓若剪裁,目光深邃如海,眼神清冷若秋,鼻翼高挺,唇齿紧闭,面庞清净如霜,身量傲岸似松。只见他轻轻巧巧翻身下马,宽大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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