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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在桃源里,龙溪是假名。蕉衫溪女窄,木屐市郎轻。
生酒鲟鱼脍,边垆蚬子羹。行窝堪处处,只少邵先生。
——陈白沙《南归寄乡旧》
我和五举山伯,从广州,坐了八个小时的巴士,到了湛江。碰巧最近播了一出很红的推理剧,在这个粤地最西端的城市取景。网络经济实在有令人瞠目的威力。这个网剧的取景地,如名胜一般,成为游客的网红打卡点。我们经过了一个士多店,山伯说,等我一下,我去买包香烟。但当他出来时,这个巴掌大的店铺门口,竟然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举着香烟,和两瓶矿泉水,挤了出来。他看到一些少年男女,摆出各种甫士在拍照,录视频。他们挽着胳膊,在唱一首儿歌。这首歌我在小学里学过,没有想到因为这出剧而再次翻红。
五举山伯没有看过这个剧,因此他匪夷所思地望着这一切。我举起相机,在赤崁老街附近拍了一些照片。带给了荣师傅看。这些模样败落的街巷和建筑,在我看来大同小异。每个城市的改造规划中,大约都有一些黯淡的印记。但令我吃惊的是,荣师傅看到每一张照片,都能够准确地说出它的地理位置和周边景物。
山伯向我提及师父对当时湛江的描述。十岁的荣师傅,身处这座城市,眼神里曾充满了迷惑。因为到处都是外国人。金发碧眼的水手,或者是眼窝深陷的南亚人。他不知道,这座城市当时叫作广州湾,又叫白瓦特城,是法国人在中国的殖民地。
阿响与母亲,终于栖身于叫作安铺的小镇。
慧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了一盆水,将行李箧里的衣服拿出来。看看阿响,趴在骑楼的露台上,往外望。对面的楼下,一色是商铺。此时暮色浓重了,有一些便关了门。另一些正在打烊,一间接一间地黑了下去,造就日落而息的景观。倒是楼上,是万家灯火的样子。
这一排居家的窗户,连成一片。阿响就想,来的时候,他们坐的船,坐了很久。现在望过去,这些窗户,仍像是船,便像是整齐地漂浮在了黑暗上面。这底下的黑暗,为上头的光托住了底。就像是海面,一望无际的。而在远处,他竟然也能看到真正的海,有一两点渔火的。
巨大的月亮,从海里升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身下,好像也摇晃起来,如同这几日在海面上了。
慧生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她不知道阿响在想什么。这孩子有时太静,让她担心。这年纪的孩子,总应该多一些吵闹和宣泄,才让人放心。尤其是这样的时候,经过如此长途的旅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的目光,倒都在暗处。她想,暗些好。
此时,她已经不慌了。她想,一切不过回到了原点。想到这里,她越发感恩这十年安定的日子,仿佛都是赚来的。这十年在广州的日子,让她产生了错觉。她不懂什么是“大隐于市”,但她以为可以藏身于喧嚣。这是错觉。如今,她终于回到黑暗中了。
过了多些时候,安铺人便看到有个敦实的妇人,坐在“十八级”上,身旁是一根扁担。每当货船靠岸,她便起身。其他的担工,都蜂拥而至,抢活的抢活,卸货的卸货。她却不动,遥遥地望,待看清楚了,才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逐级而下。
当地人叫“十八级”,其实是九洲江畔的古码头。安铺坐落在出海口,西邻北部湾。九洲江是粤西繁忙的水运航线,这码头大约就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因为要落到江边,必先下过十八级的青石板台阶,故而得名。当地又有“七上八下”的说法,是说缘江望去,这台阶左高而右低,右边的石级被磨得圆滑低陷,往往还崩裂了。原来这忙碌的码头,也有自己严格的秩序,是左落右上。那从船只上卸货的挑工,是要将货物依次沿着右边的石级慢慢担上去。石级经过多年岁月的踩踏,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这妇人便从左边轻快地走下来,专拣那面色黧黑、眼窝深陷的人。这些人在这小镇上并不鲜见,毕竟当地是惯做了与南洋的生意。这些南洋人携带家眷的,往往会在码头上犹豫一下。大约是因为东西多,挈妇将雏,总不得周转。妇人便迎上去,主动表示要帮手。一根扁担,一头一个行李箧,她担上,稳稳便站起来,大手大脚地,便沿着那右边的石阶走上去。
这样来去,大约耽误大半个时辰。回来了,她便又在“十八级”上等。她近旁,有时会有个男孩子,十来岁的样子。不同于妇人生得粗枝大叶,眉目是很细致排场的,人也是安安静静的。拎一个竹篮子来,搁下,里面有一些粥菜。两个人就挨着,慢慢地吃。船来了,她也顾不上似的,搁下碗,执了扁担就跑下去。
这孩子就远远看着,拾掇了一下,回转了身向镇里走去。时不时也要回头,往码头的方向看一看。
多数时候,还是妇人一个。到晌午,她就将扁担挨墙放着,不埋堆,独自大剌剌地坐下,大口大口吃一碗菜头籺。只看肩背,竟有些男人的形容。时间久了,人们也便瞧出她有些古怪。一是她担东西,不计较价钱,轻重同价;二是不计较路途,先担上再说。碰上孩子多的,她便从女眷怀里抱过婴孩,拉开一根宽布带,背上,再担上行李,望上头走。看出来有些吃力,但脚下还是稳稳的。
按说,她这样不计较,其实有些坏规矩。但人们看始终是个女人,又带个半大的孩子,耐劳擅作,便也由她。这镇上临海,虽早有“万铺之乡”的商贾传统,却还保持着淳朴的民风。虽不知底里,挑夫们便也有意无意地照应她,见有南洋人来了,便往后退退,慢几步,让她赶得及过来。但是,每每她担货回来,人们还是能看得出她脸上浅浅的失望。
荣慧生每从码头回来,已近薄暮。她总是强撑了身体,至多是在骑楼上坐一坐,腰酸背痛,却不敢躺下来。她知道这一躺下来,怕是就起不来了。
这时候,阿响便会走过来,给她捶一捶,松松筋骨。母子二人就说些话,虽不说其乐融融,但慧生心里却很安慰。她看阿响在无形间,似乎已开始抽条。这孩子长大了。她伸出手,想要在他头上摸一下,却终于落在了他肩膀上,按一按。两个人,便在油灯底下吃饭。有时是一碗蚝豉粥,有时是一碗簸箕炊,这算是硬饱。孩子在长身体。这用米粉蒸出来的,毕竟饱肚子。用豆豉油、蒜蓉调成的酱汁蘸了吃。口味是不计算的。阿响大约知道她想什么,大口地吃,是叫人放心的意思。慧生就很感怀。觉得这孩子,虽是食下栏长大,却始终是见惯了太史第的锦衣玉食。如今,跟了自己的生活,还是顺顺妥妥地,像是生来如此,无一丝勉强。她心里有些发空,想孩子不声不响间,是比大人还能认命吗。
她环顾这房间里,清锅冷灶,倒是没有半点家的痕迹。连行李都没收拾清楚,是随时要开拔的样子。最堂皇的,倒是神台上的关公像,红通通的脸色,眼里炯炯地看着她。行李箧上整齐地码着一摞书,那是临走时颂瑛让她带上的。她焦灼间,不想带。颂瑛把一下她的手,说,你记着我的话。你这孩子,是比老七还能读得进书的。
这一日,到了下晌午,天无端下起了暴雨。挑夫们便都猫在西街缎子庄的屋檐底下。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闲话。江上的风夹着雨水簌簌地吹过,渐渐烈了,迎面打过来,风也有些硬。吹得慧生有些瑟缩,不禁抱住了胳膊。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男人,举着个酒葫芦,对她扬一下,说,饮一啖,暖啲。她笑一下,摆摆手,说,唔该。这微笑大概鼓励了男人,竟走近了一步,问,广府来的?慧生便将身体抱得更紧了,然后偏到了一边去。男人轻叹声,摇摇头,走开了。
待雨终于停了,天已经黑下去。码头上并没有船,大约是都聚到了海湾附近的避风港过夜。挑夫们就散去了。
慧生悒悒地望东大街走,看到骑楼底下,铺面都在往外头扫水。手勤快伶俐些的,整理停当了。便有人搬了小板凳,依门劳作。大人在廊下削竹篾,卷炮筒,拧麻绳;小孩子则绕膝玩耍奔跑。镇上的人多半是上居下铺,因此开门做生意,也并不影响乐享天伦。不知谁家里传来了争吵声,然后是孩子响亮的哭声,倒将慧生的心打开了。
路过苏杭街,她看到一个走鬼档,在卖牛杂。孩子们蜂拥地围着,在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涮着,一面吃,脸上都是酣畅的满足表情。她心里动了一下,便也走进去,挑了几串,渌熟了。看那牛肚慢慢变了颜色,卷曲起来。心头莫名有了一丝快意。
她举着竹扦子,风风火火地望家里走。忽然觉得有些盼望,脚下也竟轻快了。
她上楼,呼吸到了烹炊的气息,在这清寒的空气里,是一股暖热。辣椒味刺激了她的鼻腔,让她打了个喷嚏。这味道让她陌生而熟悉。这不是房东周师娘在准备晚饭,因为没有那离不开的热烈而馥郁的虾酱味道。
她一边疑惑,一边往上走。当她确认这味道是从自己的小屋里传出来时,她想,他们母子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对面的“吉佬”粉粥档。她包了伙。在她放工时,阿响会拎一只锅,将晚饭端上来。他们的屋,靠着一间小厨房。但从未用过。这么长时间,她没有开过伙。
她不禁走进厨房,摸一摸灶头。还有余温。她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
她推开门。
阿响照样坐在骑楼上看书,就着外头的光。她不回来,家里是不点灯的。她的鼻翼,像猎狗一样翕动了一下,竹扦子掉到了地上。她点亮了油灯,看见桌上摆着四个菜。一碟莜麦菜,一条蒸大眼鸡,一盅蒸鸡蛋。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用辣椒酱炒过的簸箕炊。
她不甘心地问,周师娘送来的?
阿响轻声说,我整的。
慧生回过头,看着这孩子,说,你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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