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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木凉美女士:
贵函收悉。
“铃木凉美”这位年轻的女性作者刚出道便引起了我的注意。编辑提议连载通信时,我都纳闷她怎么会知道我对你感兴趣。我是没有反对,但猜测你可能不太愿意,因为我感觉我在你心里也许是个不好亲近的人。
我为你的出道作品《“AV女演员”的社会学》写过书评,也是从那时开始关注你。看完书后,我就有一种直觉:这本书没把最要紧的东西写出来。果不其然。书问世后不久,鬣狗般的媒体就曝光了你参演AV的过往。原来,这本书的雏形虽然是你在东京大学大学院北田晓大老师指导下撰写的社会学硕士论文,全文采用旁观者的立场,但你自己其实也曾是当事人。
许多男性作家出于眼馋的好奇撰写过各种关于AV女演员和性工作者的纪实作品,但从没见当事女性发声。莫非社会学领域终于出现了一位有AV从业经历的女性?《“AV女演员”的社会学》这个书名让我燃起了希望,我还以为是AV女演员的当事人研究。但这本书采用了微妙的局外人视角,让人以为作者是有特权进入AV现场的女性撰稿人,还是一名拥有情色资本的女性,稍有不慎就可能越界成为AV女演员。全篇透露出为自己开脱的态度,传达出“这不是我”的讯息。你也许是认为,学术论文必须持旁观者的立场。
专攻AV的女性撰稿人雨宫麻美也是我很关注的一名女性。应她本人的邀请,我为其作品《别扭女子》[1]的文库版写了解读文章。她解释道,她“一个女人居然”当起了AV撰稿人,就是因为“太别扭了”。她在学校处于金字塔的底层,缺乏情色资本,而AV行业对演员外表的要求越来越高,所以她很清楚自己永远都不可能越界成为演员(其实我见过她,而我并不这么认为)。这样的“别扭”我还是可以理解的。她在书中的自我分析只能用犀利来形容,但她自己并没有演过AV。她只批评AV,却没有讨论过AV女演员本身。对她来说,正是“另一边的人”这一立场为她创造了成为AV撰稿人的条件。
她的书里没有AV女演员的当事人研究,也没有夜总会陪酒女郎乃至援交少女的经验之谈。在援交掀起热潮时,男人议论原味少女、援交少女的口吻让人发自内心地厌恶。少女决定卖她们能卖的东西,这个选择并不费解。相较之下,愿意出高价购买旧内裤的男性顾客才更“费解”,但男性在谈论这些时从不会将目光投向同性。我期望这代曾经的原味少女、援交少女能产生出新的表达方式,却至今没能如愿以偿。也许在漫画和影视作品中已经出现,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你那本书的内容有一半与我的期望相符,另一半却让我失望。其核心内容是AV女演员讲述的个人经历,能引起诸多共鸣。但这种讲述遵从AV的制作模式,颇具职业色彩。换句话说,那是带有商品属性的讲述。强调女性具有能动性、自愿选择成为性客体,是性产业的陈词滥调。因为女性的能动性可以为男性的性欲免责。
不仅如此,你还敏锐地指出这一行业暗藏成瘾性的机制,逼得AV女演员不断尝试越来越重口味的“玩法”。这是一种专业精神。她们告诉自己:我可以做到这个地步!我能冲破更多壁垒!我能挑战更高难度的花样……不愿辜负拍摄团队的期望而产生的凝聚力也能激发专业精神。这种小环境中的专业精神不仅体现在AV的拍摄现场,肯定也影响了纳粹集中营的警卫和大屠杀一线的士兵。
你勾勒出了这种专业精神的轮廓,这份敏锐着实令我感叹。不过与此同时,我也觉得你巧妙回避了核心问题。专业精神是不问职业的。无论是按摩师还是夜总会陪酒女郎,都有专业精神。关注这种精神,便有可能绕过“AV女演员究竟是怎样的工作”这一核心问题。就好像对春宫图的研究越是“高深”,就越是沉迷于对外围符号(如外表与衣着)的分析一样。画面呈现的明明是性事,但那样分析就可以对性避而不谈了。
所以你肯定也有很多事情“没说”。
你兴许是个重情分的人,一直记得我为你的第一本书写过书评。后来你每次出新书,都会寄一册给我。这些书描写了陪酒女郎的私生活、对大叔群体的观察……正是出于对你的兴趣,我每次收到书都会细细品读。在这个过程中,我对你的个人史也有了些许了解。比如你从小衣食无忧,父母受教育程度很高。你有一位聪慧的母亲,但她已经不在人世。难得你进了一家大公司,还是综合职位[2],最终却选择离职……一个才华横溢、时常挑战社会认知的年轻女性要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活下去,而且还是在保质期一过便弃之如敝屣的大众媒体界,她究竟会如何生存下去呢?我对你的兴趣又多出了一层。说我是“一片父母心”吧,好像也不太妥当。称之为“亲戚大妈心态”可能还更合适些。
话说三十多年前,我曾有幸与当时红透半边天的AV女演员黑木香对谈。令我颇感荣幸的是,人们同时称我为“社会学界的黑木香”!这个雅号是学界泰斗见田宗介老师取的。今天的读者可能对黑木女士没什么概念。要知道在男人为HairNude[3]疯癫狂乱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高举手臂,露出了禁忌中的禁忌—腋毛。当时她还是横滨国立大学的在校生,也是著名的高学历AV女演员。
话说回来,AV女演员以谈论“个人经历”为卖点,也是黑木女士开的先河。她那雄辩的自我表达能力和用敬语织就的独特措辞给人以知性的印象。当然,她肯定很清楚这种经历本身就是一种“商品”,在我们的对谈中,她也自始至终保持着专业的口吻。我当时由衷希望这个聪慧的女人能够毫发无损地活下去。
后来,我得知她与自己的制片人兼导演村西透发展成了情人关系,还在外景地不慎跌落,受了重伤,顿觉心头一震。因为我以为,或者说我希望,她是一个足够精明、足够酷的女人,可以同时利用那个行业和导演。当发现她也是一个愚蠢的“爱得太深的女人”时,我不由得更为她心痛。自那时起,她再也没有在媒体上露面,可直到现在,我仍然惦记她的下落。当然,我也不希望她成为媒体的饵料。
提议首次通信以“情色资本”为主题的人是我。因为我知道,你曾经的工作靠的就是情色资本。
实话告诉你,我对“情色资本”这个概念持批判态度。据说它是社会学家凯瑟琳·哈基姆参照“文化资本”和“社会资本”创造的概念,但我甚至认为它在社会学层面上根本立不住脚。因为“资本”本该是能带来利益的东西,而且除了经济资本,文化资本(学历和执照)、社会资本(人脉)等无形的资本也都是可以获得并积累的,但情色资本不仅不能通过努力获得(有人说可以,但终究是有限度的),还无法积累,只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此外,其价值只能被单方面评估,而评估的标准完全掌握在评估者手中。换句话说,在资本的所有者对资本没有控制权的状态下称其为“资本”显然是错误的。资本主义从根本上与私有权挂钩,而情色资本的归属者(即女性)是否拥有其所有权都是存疑的,在这种情况下称之为资本,不过是一种带有误导性的隐喻罢了。这个概念只是对“年轻漂亮的女人更占便宜”这一通俗的社会常识做了些学术层面的粉饰而已。
年轻漂亮成了大家口中的资本,但年轻漂亮真能产生经济价值吗?诚然,在“外表的价值”成为社会学的研究对象后,确实有些调查结果表明美女在经济上更占优势。选美比赛的获胜者可能也有更多机会找到更好的工作和结婚对象。但情色资本的含义更加露骨,因为已经形成了支付酬劳的性市场。这样一来,参与其中的女性还是拥有情色资本的“资本家”吗?开什么玩笑呢……在性市场上,仍然有巨大的经济资本在起作用,女性只不过是“情色商品”罢了。那自由职业的性工作者呢?做个体户,做自己的情色资本的所有者兼劳动者,就能自行决定如何处置这种资本了?就可以像拥有学历、IT技能等文化资本的人一样,向市场展示自己的过人之处了?正如你自己写的那样,“被强行赋予,再被强行剥夺”,“拥有与否无关本人意愿”,那这东西就不能被称作什么“资本”。
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在性市场上,性工作者的报酬远高于女性劳动者的平均水平呢?人们常说,性工作要求身体接触,很考验熟练度,就跟按摩师一样。还有人说性工作是类似护士、心理咨询师的护理工作,说她们同样具有专业精神,为自己从事的工作感到自豪……是这样吗?可为什么性工作者的报酬跟按摩师、护士不是一个水平呢?这里明明存在一个无法用“专业精神”解答的问题,可许多评论家似乎都绕开了这一点。
你自己也在回顾过去时说,你通过短期的“夜班”大赚了一笔,但考虑到后续要还的“债”(而且这笔债恐怕会与你相伴终身),这笔交易也许并不公平。夜班的职业经历对女性余生的影响似乎比我们想象的更加持久。
夜班的代价包含了“耻辱费”。AV女演员和夜总会陪酒女郎都无法将她们的工作经历写进简历,在行业内跳槽另当别论。如果家人也干这一行,那还算好的,否则连家人都得瞒着。援交少女最害怕的莫过于被父母发现。你的过去被媒体曝光了,但你原本应该不想公开,更不想告诉父母。偷偷做父母看不惯的事情……这种感觉着实“妙不可言”。我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每次做出格的事,我都很清楚这些无聊的行为之所以能带来美妙的体验,正是多亏了“父母的禁止”。“禁止”的魔法一旦失效,无聊的事情就会变回了无生趣的无聊模样。
恐怕男人就是因为问心有愧,才甘愿为性服务支付包括耻辱费在内的高昂费用。女性不敢宣扬“我年轻时在夜总会陪酒赚了不少钱”,男性也同样无法抬头挺胸地说“我在夜总会和洗浴中心砸了不少钱”。不,应该是不能像以前那样说了。在烟花巷和红灯区还存在的时候,玩女人在某种程度上是财力的象征,但如今他们已经不能公开谈论这个话题。就连曾夸口“女人跟钱走”的堀江A梦[4],如今也只能炫耀自己可以用钱轻易请到模特和空姐参加IT大亨的联谊会,却不能公开表示自己“花钱”与她们发生性关系(哪怕他确实干过这种事)。
而著名谐星冈村隆史偏偏在媒体上公开发表了这样的言论。《AllNight日本》是一档深夜广播节目,在某种层面算是一个非主流的世界,他身上又贴着“讨不到老婆”的标签,这些因素加在一起就成了不当言论的温床。一名男性听众表示:“疫情害得我去不了风俗店,真难熬。”冈村给出的回答是:“等疫情过去,有的是美女下海三个月狂赚一笔。”如你所知,有人发起了抗议的签名运动。
谐星的直觉往往一针见血。这番话对性产业作出了无比精辟的诠释。它表明风俗业的顾客(即男性)非常清楚,风俗业是“女性可以在短时间内大赚一笔的工作”,同时也是女性并不愿意从事的工作,“如果有其他选择,她们就会转身离开”。问题是,“美女们”又要如何解释简历中那三个月的空白呢?只用“待业”二字搪塞过去,然后闭口不提吗?
我想表达的意思非常简单。对女性而言,性工作是一种经济行为。如果不产生报酬,她们决不会从事性工作,这很好理解。而男性是支付报酬的消费者。他们到底在买什么?他们心底里知道那是不该用钱买的东西,所以把这份亏心转嫁给了对面的女性,不是吗?而他们最有力的借口就是“自我决定”。
性市场建立在经济资本压倒性的性别不对称之上。除极少数例外,性市场是“属于男人、由男人主导、为男人服务的市场”。在这种结构性的前提下,得知自己会得到报酬的女性纷纷进入这一市场。知道这种报酬有限时高价的JK(高中女生的隐语)也没落下。可是,让她们了解到这一点的,正是轻浮地凑上去问“小妹妹,你收多少钱”的可耻男人。也是他们单方面将情色资本强加给她们。所以援救组织Colabo(致力于拯救夜晚在闹市区游荡的女孩)策划了一场“我们‘被买了’展”。告诉女孩她们其实是“商品”的,恰恰就是男人。
我并不否认在这样的性市场中生存的女性非常强大、坚忍而富有魅力。我也能够理解她们为自己舍身工作而骄傲,对自己的专业技能颇为自信。我相信你的夜班朋友也都是极具吸引力的女性。然而,你拥有脱离夜班的选项。
可你的夜班朋友呢?她们是隐藏自己的过去,试图逐渐回归“白班”?还是无法从夜班的世界抽身,一边感受自身的情色资本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一边以经营者或管理者的身份转而剥削年轻女性?铃木大介先生的小说《里奈的故事》便以写实的笔触描绘了地方城市性产业从业者的代际再生产(陪酒女郎的女儿也当了陪酒女郎)。那是一个充满贫穷、暴力和虐待的世界。
但也有你这样的年轻女性,明明不受经济条件所迫,却出于好奇、叛逆、挑战或自虐情结进入了那样的世界。你们很清楚性市场的性别不对称,还想反过来利用这一机制。男人当然会对这样的女人感兴趣。为什么?因为“女性的能动性”能为他们免责,而且在充满金钱和欲望的权力游戏中,你们也是更值得追逐的猎物。
你既然也是社会学家,肯定听说过阿马蒂亚·森的“可行能力”理论。个人的可行能力不仅取决于拥有的资源多寡,也与能力集的大小(选项的多少)有关。换句话说,因为别无选择而从事性工作的女性和拥有其他选项、随时可以离开的女性在可行能力上存在巨大的差异。可行能力强的女性将自己的职业说成“自愿的选择”,以这份工作为荣并宣扬其专业精神,这是可以理解的。问题是,她们并不能代表全体性工作者。
我曾在某网络媒体上将“与不尊重自己的男人随意发生性关系”比作“把身体和灵魂扔进阴沟”,结果遭到以性工作者自居的女性抗议,说我搞职业歧视,说她们以自己的职业为荣。这话确实没错。可令我疑惑的是,只要虚心解读这句话,就会意识到被比作“阴沟”的分明是男性。“你当我们是阴沟啊!”——照理说,男人们这样跟我抗议才说得过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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