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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禁想象:
如果我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慧的女儿,
会是怎样一幅景象。
铃木凉美女士:
感谢你寄来坦率而诚实的回信。
这次的主题是“母女”。看完你的回信,我痛感人无法选择自己出生长大的环境。你母亲的人生态度一定对你的选择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无论好坏。如果她不是这样一个人,你也许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了。与此同时,我也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幸运,因为我没有一个如此智慧而强大的母亲,不至于受到如此深远的影响。不过细细想来,我那位对女儿缺乏理解的母亲留下的“遗产”,便是我不结婚生子的选择。如此看来,母亲的影响还是在某种程度上左右了我的人生。
你的母亲“从不放弃在言语上与人达成理解”,而且你们母女“长期通过书信对话”,这着实教人羡慕,也非常罕见。我的母亲去世后,我在她的匣子里发现了我从世界各地寄回的明信片。她都小心收着,没有扔掉。但明信片上的话不过是敷衍的“嘘寒问暖”罢了。我与母亲自始至终没有进行过触及各自人生态度核心的对话。相较之下,要求你将心中所想全部“转化为语言”的环境确实是一种控制,不过与此同时,你应该也得到了锻炼。身为作家,你此刻拥有的语言能力不仅是这些年的经历构筑起来的,更是在家庭环境中培养出来的,称之为天赋也不为过。在这次来信中,你的语言能力也发挥得淋漓尽致。
“母亲和女儿”之间的关系不仅受到母亲能力的影响,也与女儿自身的能力息息相关。在许多被母亲用巨大的爱与智慧牢牢捆住的女儿中,肯定有人无法获得自我意识,甚至走上自毁之路,你却有足够的力量精准攻击母亲的阿喀琉斯之踵。
读到你对母亲的描述时,我不禁想象:如果我有一个像你一样聪慧的女儿,会是怎样一幅景象。如果我有一个与自己无比亲近的女儿,如果她会毫不留情地剜起我的矛盾、我的模棱两可、我的局限与狡猾……她又会如何描述我呢?
最能犀利看穿母亲“看似合理实则矛盾”的是女儿,被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儿。最近,我接受某育儿杂志的采访,主题是我的成长经历。在采访的最后,采访者抛出终极问题:“对你来说,父母是什么?”我竟条件反射般地脱口而出:“扰人的麻烦。”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报出这个答案的自己更令我惊讶。孩子无法选择父母。什么样的父母对于被迫成为其子女的孩子来说都是“扰人的麻烦”。强势的父母是强势的麻烦,弱势的父母是弱势的麻烦。已故的津岛佑子[1]女士在离婚成为单亲妈妈之后,在孩子面前上演了种种情感纠葛。她告诉自己:“以这种方式卷入父母的人生就是为人子女的宿命。”我通过不生孩子避免了沦为别人眼中的“麻烦”,不过我有时也觉得,这是因为我没有足够强大的自我主义(说成“生命力”也行),无法强行将别人的人生卷进我的领域。我本以为只要称父母为“扰人的麻烦”,就会遭到“不孝子”“忘恩负义”之类的抨击,没想到大部分读者都点头称是。一位刚为人母的年轻女性发来感言说,“我会努力不给孩子平添烦扰的”,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也许是因为年轻的父母仍然清楚记得自己的童年经历吧。不过话说回来,每个大人都曾经是孩子,很多人却把当年(完全无助的时候)受过的苦忘得一干二净,这着实不可思议。
人是复杂的。我从未见过你的母亲,也不太想根据零碎的信息对她进行类型化的描述,不过让你感到费解的那一系列行为,都是聪慧的精英女性常会采用的生存策略,即“我跟她们不一样”。不同于广大同龄女性,你的母亲受过高等教育,对自己的智识能力抱有自信且颇感自豪。即便已经结婚生子,她仍然觉得自己与那些“寻常的家庭主妇”是“不一样”的。置身高学历精英云集的学术会议时,她也认为自己和只会死读书的优等生型女性学者“不一样”。你母亲的研究方向是儿童文学。就生存策略而言,这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因为在这样一个女性学者占绝大多数的研究领域,她不必与男性竞争,旁人也不会质疑她“喜欢孩子”的“母性”。
女性这种“我跟她们不一样”的意识与外表至上主义挂钩也是顺理成章。女性从小暴露在男性评价的视线中,但男人评价的并非女性的智慧,而是更简单易懂的外表。我在美国的精英女性群体中见过好几位穿着格外性感的女士。每次见到那样的人,我都很疑惑她们如何看待自己的性别。我们也可以说,恰恰是她对自身社会地位和能力的自豪感反过来允许她走性感路线。这其实是一种炫耀,言外之意:作为一个女人,我有足够的商品价值,但我偏不卖,不卖我也能过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母亲的异性缘怎么样,也不知道她是否与丈夫以外的男人有过危险的艳遇,但在我看来,她那富有女性魅力的外表更像是在女性世界里展现优越感的工具,而不仅是用于吸引男性的元素。不过这种“我跟寻常的家庭主妇不一样”“我跟普通的女性学者不一样”的意识其实建立在厌女症之上。因为这种态度拒绝与那些只能成为“家庭主妇”的女性和刻苦成为学者的女性共情,也拒绝理解她们走过的人生路。
在这类女性看来,除了出卖女性元素别无选择、最后也确实走了这条路的女性是令人唾弃的。对你的母亲来说,她做出的选择就是全身心地拒绝娘家的母亲和两位祖母做过的事。从这个角度看,你的母亲也受制于自己的成长经历。而作为孙辈,你一定是想用母亲最讨厌的选择来考验她的极限,而且还是以双方都会流血的最残忍的方式。
你为此付出的代价是放弃“成为受害者的权利”,无法“在受伤时说自己受伤了”。你选择成为AV女演员,没有受到任何人、任何环境因素的强迫,所以“自我决定”的问题时刻纠缠着你。总是成对出现的“自我决定和自我负责”不允许你把选择的代价归咎于任何人。你所说的“内疚”指的也是伴随这种自我决定的内疚吧。
没有什么比“自我决定”更能满足精英女性的强烈自负,也没有什么比这四个字更能让精英女性远离女性主义。也许你是从母亲那里继承了这种强烈的精英意识。但十年的夜班经历让你学到了“女人和男人各有各的愚蠢”,帮助你摆脱了洗脑,这说不定是好事一桩。AV导演二村仁说你作为AV女演员只能算“二流”,这肯定也粉碎了你倒转的自尊。
但刚刚迈入性产业时,我猜你也许并没有想到代价会如此昂贵。我所说的“代价”不单单是过去的污名将长期困扰你。你是不是也在现场实际受到了伤害?
性产业建立在压倒性的性别不对称上。不难想象,女性在实地会饱尝怎样的性别歧视、侮辱、虐待、暴力和剥削……前面提到的二村导演就曾明确指出,色情制品是“(女性)侮辱的商品化”。而这种“侮辱”正是男性性幻想的体现。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不在乎,怎么样都忍得了”“我没那么脆弱,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受伤”……无数从事性工作的女性说过类似的话。甚至有少女把解离[2]当成一种技巧,说只要“灵魂出窍”二十分钟就完事了。她们通过这样的方式贬低自己的经历。
男人们则巧妙利用了这一点。“别小题大做”“这没什么大不了”“又不会少一块肉”……看到这里,不难意识到这些正是性骚扰者和色狼的口头禅。再加上“自我决定”,就变成了“明明是你自愿的”“你不是就盼着我这么干吗”“瞧你那很享受的样子”……贬低(对男性不利的)女性经历、为自己免责是男性的惯用套路。他们巴不得有女性将其内化。
你担心自己写的东西会被人利用,“进而伤害到其他女性,而不是我自己的尊严”。你还写道,“我可以忍受他人将利刃对准自己,却不愿意看到我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锋利武器。如何避免这种情况,是我的另一大烦恼”。别绕路了。在担心别人之前,你应该先保护好自己的“尊严”,你没有必要忍受“对准你的利刃”。对你我而言,“对准自己的利刃”都是痛苦而可怕的。当你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锋利武器”时,受到伤害的其实是你,而非他人。
我的年岁几乎是你的两倍。也许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听起来有些高高在上,可我还是要说。正视自己的伤痛吧。痛了就喊痛。人的尊严就从这里开始。要对自己诚实,不要欺骗自己。一个人若是不能相信和尊重自己的经历和感觉,又怎么可能相信和尊重别人的经历和感觉呢?(所以我才在上一封信里写道:自称受害者不是软弱的表现,反而是强大的证明。)
话虽如此,我并没有要为自己开脱的意思。我之所以敢这么说,正是因为你说的每一点我都深有体会。我也走过了充满羞耻和失败的人生。我永远无法抬头挺胸地说,我对自己过往的人生无怨无悔。
今天的年轻女孩不再把男人针对她们的不当行为看作“无所谓”“可以应付过去”的小事。她们开始说“我不喜欢这样”“我忍不了”。而我和你一样,觉得她们无比耀眼。而且我也感到是自己的行动鼓舞了她们说出这些话。她们拥有了对不理想的性关系说“不”的力量,可新的问题随之而来:她们能否建立起理想的性关系呢?
性爱固然麻烦,却也精彩。下一次的主题就是性爱呢。期待你的来信。
2020年6月19日
上野千鹤子
***
[1]津岛佑子(1947—2016),小说家,著名作家太宰治的女儿,在太宰治自杀过世那年仅一岁多。
[2]解离,在心理学上指人在记忆、自我意识或认知功能上的崩解,可让意识与身体或当下的体验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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