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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毕竟还年轻,心酸了掩不住,哽咽一下,眼眶和鼻尖一齐红了。他在边上看着,悄悄触了她一下,“瞧你难过,我也不是滋味儿。都是因为我,把你弄得背井离乡。”
她摇摇头,“不是因为你,是命。”他的指尖触到她的手背,她微微瑟缩,很快退让开了。
仰起脸看檐下灯笼,小小的一簇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里,她说:“我一直很孤寂,爹爹和娘在我六岁的时候就走了,他们过好日子去了,留下我和哥哥,在宫里寄人篱下。太后并不喜欢我,还好大哥哥疼我,太后责备起来,他也向着我。可大哥哥是皇帝,不能时刻照应我,二哥哥又出去了,有一阵子我过得很艰难,想爹娘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哭,嬷嬷也不管我。哭累了我就睡一觉,睡醒脸下都是湿的,起来敷点儿粉,照旧装得高高兴兴的……太后不喜欢我哭丧着脸。慢慢我就学会看人脸色了,看太后的脸色、看皇后的脸色,甚至看嫔妃们的脸色。我很怕她们在背后说我坏话,怕连大哥哥也不喜欢我,实在不成,我只好去死了……”
她说的他都知道,她没说的,他也知道。后来肖铎到了她宫里,她有人撑腰后,才渐渐活泛起来。某些方面他还是应当感激肖铎的,虽然大多时候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长,但她最孤苦的时候是他护着,她才全须全尾等到他来娶她。
黄金堆砌的出身,走了一段黄连铺就的道路,他温声安慰她,“人活一世,跌跌撞撞在所难免,终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她咬住了嘴唇,脸上没有血色,半晌才道:“我怕一直这样下去,孤伶伶的,这辈子除了荣华富贵,再也没有别的了。有时候我想,要那么多的权势干什么,一辈子戎马倥偬,老了回头看看,不过如此。我骨子里终究是个贪图安逸的人,真真没有大出息。”
他品咂出了一点宽解的味道,忽然觉得她太过剔透,很多话里都藏着玄机,实在叫他无法作答。他只有一味装傻,“殿下说得很是,十年前一面之缘后,我也常打听殿下的消息,只可惜鞭长莫及,帮不上你什么忙。你在闺阁时我缺席,将来的日子,请殿下给我机会,让我好好照顾你。”
她倒没有羞赧逃避,恬淡笑着,微微颔首,然后转过头去,看着外头的夜雨出神。
廊下有回旋的风,吹起她的发梢,髻上小簪头的金叶流苏琴弦一样来回荡漾,簌簌轻响。他说:“回去吧,风口里站着,别受了寒。”
婉婉脚下生了根似的,只说再等一等,神京杳杳,想念宫里的生活,也想念宫里的人。
回廊对面有嬷嬷趋步而来,隔着一片花圃纳福,“夜深了,殿下该就寝了。”看了南苑王一眼,“王爷今儿是去是留?要是留,奴婢就着人记档了。”
这种事情问来真尴尬,宫里皇上御幸才要记档,到了她这里也是这样。现在才刚起头,将来寻常过日子了,是不是还天天的记,红本再送进宫里叫人过目?她在考虑要不要把这项取消,他那里倒先替她回答了。
“今儿本王侍寝,外头人都撤了吧,听墙角的也撤了,叫我抓着,少不得一顿好打。”
对面嬷嬷脸上五光十色,大概被他的话吓着了。婉婉也目瞪口呆,世上真有说侍寝说得那么字正腔圆的爷们儿,这个词儿用在这里实在太惊悚了,他要侍寝?要不要叫人做一面绿头牌,也让底下太监天天顶着大银盘呈上来?
偃偃的眉毛高高挑起来,檀口微张,连吃惊的样子都那么讨喜。他打发走了人,慈眉善目冲她微笑,“南苑有不少朝廷派遣的官员,咱们婚后的情况会一一向京里禀报的。我是想,新婚燕尔嘛,第二天就分房,万一问起来还得多费唇舌,所以自作主张了,请殿下见谅。”
婉婉头昏脑胀,他说的都在理,为了二哥哥的嘱托,她也应当多和他亲近。在京里一口答应的,到了这里瞻前顾后,没的叫他误以为变卦了,回头再做出什么稀奇的决定,也让人招架不住。
她不得不说好,视死如归,“那就安置吧,再在这里当戳脚子,也没什么意思了。”
她垂头丧气,可见刚才扯了那么多,就是想等他自动告辞。还好他挺住了,男人的幸福,果然还是要靠厚脸皮才能争取来的。
婉婉跟着铜环进浴房沐浴,大木桶里热气蒸腾,进门就灌了一鼻子中药味儿。她探身看,水里有小小的口袋载浮载沉,她脱了衣裳坐进去,“今儿洗药浴?”
宫里一年四季有专门的御用方子供后妃们养生,到南苑来,必定也带上了。
铜环却说是修珍方,“怕您疼,特意备下的。上回是把药汁子掺在水里,秦嬷嬷唯恐药力不够,越性儿装进纱袋了,您多泡一会儿,回头少受些罪。”
修珍方是老方子了,专用来减轻姑娘初夜疼痛的,几乎每位公主出降时都有配备。她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心里空空的,脑子里乱得厉害。
水很热,熏出一身汗来,她两臂枕在桶沿上,蹙着眉头说:“我还没有准备好,不想同他圆房。总觉得守住了,我还是自己,守不住,就成了糊涂老婆,将来不管好歹,都得围着男人打转。”
这种事,外人真是没法开口,叫她们怎么规劝呢,说迟早有那天,长痛不如短痛吗?对她来说这是立场的分水岭,原先家国天下,如日月在心。一旦真的和这个男人家常起来,夫妻已成一体,万一出点岔子,那就是挫骨割肉,不死不休。
她泡了一刻钟,婉转起身,换上了一件淡紫的寝衣,寝衣薄而秀美,隐约能见纤纤玉臂。小酉给她扑上一层香粉,她站在镜前轻声说:“我只瞧今晚,他要放肆,我不拦他,但从此以后,长公主府再不许他踏足。”
她绕出屏风逶迤走进卧房,铜环和小酉面面相觑,水里捞出的巾栉滴滴答答的,连水也忘了拧。
风声好大,窗户上的高丽纸像被孩子吹了一口气,噗地鼓起来一大片。月牙桌上的烛火跳动,一根铜针伸过来,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两下。明明看不见隆恩楼方向,依旧隔着一堵白墙眺望,“你说……爷今儿歇在那里了吧?能成事吗?”
婢女把案上的灯罩揭开,拿手一扇,便扇灭了一盏蜡烛。
“姑娘爱俏,长公主也是女人,身份再贵重,眼睛和咱们生得一样。”嘴里说着,把人扶上了架子床,“主子别愁,进庙还得拜菩萨呢,将来怎么样,全靠儿子说了算。您放宽心吧,大爷在跟前儿,王爷和老太太都偏疼他。二爷呢,整日间乌眉灶眼的,瞧着机灵,半点儿准谱没有,长公主生下男胎之前,王府还是咱们大爷的天下。”
这么一说倒疏解了,塔喇氏躺下去,拿痒痒挠一顶帐上铜钩,帐子落下来,她翻了个身,半带叹气半带长吟地哼哼了一声,“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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