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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场民主一场雨,把炸裂的什么地方都湿了。
朱颖从省会回来是在选举的前一天,雨过天晴,空气新锐,有一辆轿车把朱颖送到梁顶村口上,她看了看乡长为她竖在那儿的巨壁碑,就从那儿款款进村了。
进村时是上午十点钟,水泥街上被雨水洗得溜光洁净,有潮气冷在路面上。把路上的石子、砖块都冷成了灰白色的冰。为选举,商贩都不去镇上、县城商贩了。耕的也都不去田里锄草施肥了。人都在村街聚暖晒太阳,等待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民主选举轰轰隆隆砸落在炸裂村。这时节,候选人——年轻时新的朱颖就从省城回来了。轰地回来了。这次回来的朱颖和前次回来的完全不一样。前次回来是为了翻修她家刚盖起就觉过时的楼样儿,衣着扮相完全和村人不一样,涂口红、描眉毛、画眼睫,头发染成棕红色,惹得所有村人、鸟雀都朝她睁大眼,以为她不是炸裂人,而是城里、市里的女妖儿——可这次,她回来是为了选村长。她的扮相和村人一模样,头发又回到了黑色里,皮鞋的跟,也低到半高间——人着地面了——穿了短毛裙,红毛衣,像是城里人,也像富了以后的村里人。进村时她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个男娃儿。她把那男娃抱在怀里边,给他塞了一张一百元的票,说阿姨在外忙,没顾上给你买东西,想吃啥儿你就自己买去吧。又遇到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她扯着那姑娘的手,塞给她两张百元的票,说姐没给你买裙子,到城里喜了啥儿裙,你就自己去买吧。她一路发钱走过去,少者一百,多者三百或五百。做派像是孔明耀,又和明耀持的枪器大不相同着。她的枪器是钱币。是百元百元大把分撒的钱币。从村街这头到那头,不知道她到底发了多少钱,直至她到十字街上父亲的坟前跪下磕了头,用真钱当做纸冥烧了一大堆,许愿喃喃地说了一些啥,又一路散钱消失在一条胡同里,使村街上所有的人们都弄不明白这个年月村间到底发生了啥儿事。正在发生着啥儿事。还要发生啥儿事。
之后在她消失的片刻宁静中,站在十字街上几十上百的炸裂人,不知谁唤了一句“朱颖回来了——朱颖回来给各家各户发钱了!”于是着,所有的人就都朝着朱家的新楼拥过去。炸裂人就在这一天,看到了银行夜不闭户,让人随手取拿那美望。发现了朱颖进村没有穿啥时新服,却在家里挂着一件用红黄绿蓝几色钱币构成图案的披风衣,且那钱不是印制在布上的钱币印染图,而是真的钱币,粘在衣面上,只是衣服手艺好,钱币如画样裱在衣服上,挂在朱家客厅的衣服架子上,还有朱颖别的衣,毛衣、衬衣、内衣、风衣、裤子、鞋袜上所有的图案和底色,都是真的钱币制作裱贴上去的。二十几年后,炸裂由县改为市,新成立的炸裂发展博物馆中的镇馆之宝,就是朱颖这些钱衣服。
她是为了赶制这些钱衣才从省会迟到回来的。
接下来的一天间,朱家那三层楼的楼屋里,就成了炸裂人的展览馆。男男女女,少少老老,也包括往日和孔家甚好、仇远朱家的人,都借着理由要到朱家来一趟,看朱颖带回来的把百元大票制成的花草和树木、蜜蜂和蝴蝶,镶贴成各种图案的各种衣服和妆饰,挂在衣架上,展在墙壁上,或在人们手里你传给我,我再传给你。朱颖不像孔家样,为了村长拜票买一拖拉机的礼品一户一家地送。她谁家也不去,就等着各户人家来参观。那一天,朱家门前的路道上,村头的梁道上,源源不断,络绎不绝,说的都是朱颖和她钱衣的事。都是民选村长的事。
人们就悄悄对朱家姑娘说:“还是你当村长好。”
朱颖连连摆着手:“都选明亮吧,我是被乡长、县长从省会逼将回来的。”
“你富成骡马,也得让我们活成一只肥的家雀嘛。”
人们抱怨着。“那我市里、省会的生意谁来管?”朱颖反问时,一脸都是因小失大,为当村长烦泼呢。
人就有些失落了,越发想要选她了。她就那么在屋里的楼上楼下、客厅院里,忙前忙后,为村人们倒水说解,给那些在村里还有些穷相的,掏出三百五百元,接济他们的日子和愁怅。那些和她一道在外风流拼打的姑娘们,刘家沟、张家岭,还有耙耧山脉别村他户的,也都来到朱家替她张罗着。都说朱颖姐,你千万可别当村长,你回来当个屁村长,我们在外边咋办呢?那工厂、那商店,那最好、最大、最繁华的娱乐城,还不三朝五日都关门?然后间,前一拨参观的人从朱家走出来,后一拨儿走进去,又都那样希望忧忧地说。午时朱家在家烧了很多家常饭,让来参观钱衣的,都在家里吃,一直到下午,到傍晚,到日色西去,院里静安下来了,朱颖把她那些钱衣全都小心地收叠起来后,一转身,看见门口站着挂了一脸冷笑的孔明亮。他像一尊对人世满脸嘲讽的青石雕塑样,在楼前门口边,落日荡在他脸上,如一薄红色照在厚的青上面。院子里栽的石榴树,全都开着苹果花。还有一棵桃树不仅开着石榴花,还开着海棠和茶花。有花叶落在瓷砖地面上,景况诗得很。人像诗中用错的词。孔明亮就那么塑着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又有一抹冷笑飘在嘴角上,默了许久才对朱颖说:
“回来了?”
朱颖也笑着:“这钱衣不是展给你看的。”
明亮收起笑:“钱比枪厉害。”
朱颖说:“不进来坐了你走吧。”
他们像说话,像吵架,分开时明亮从院里朝着门外走,朱颖像送他,又像为了出去把大门闩闭上,把一天的烦乱都关在门外边。可孔明亮走到大门口,在朱颖准备关门那瞬间,他突然又回头说了一句话。
“你这么婊子还想嫁给我?”
怔一下,朱颖停顿一会儿用很轻的声音说:“我真的是婊子。可我明天当上村长了,你会跪到面前来求我。”
“你以为村人会选你?”
“他们不选我,他们是选钱。现在我有很多钱。”
孔明亮不再说话了。心里很深的地方震一下,低了一会儿头,又突然从门外朝着院内走。朱颖不让他进来,他就挣着身子朝着院里挤,两个人你推我搡很大一会儿,明亮终于推开朱颖站在了朱家院中央。黄昏已经赤脚蹒跚地到来了,院里好像有春之馨香,还有夏季那热暖。鸟声叠叠,一群雀子就落在石榴树和院里的桃树上。他们彼此在院里瞪着眼,孤绝冷冷地望了很大一会儿。
“你走吧,”朱颖说,“再站一会儿你就该求我了。”
“你退选——把村长让给我!”孔明亮用目光逼着她。
朱颖笑一笑:“你是求我吗?”
又停顿一会儿,明亮笑一笑:“你不退选等我选上我会整死你!”
也笑笑,朱颖突然问:“那一夜走梦你除了出门碰见我,你还捡到了啥?”
明亮没有说,只是在那儿僵着又站一会儿,最后终于转身开门朝门外走过去。朝相邻的村委会那儿走过去。整整一天间,他都在村委会的楼上瞅着朱家大门口,看着那络绎不绝的人。这次他离开朱家大门,要走回到村委会的院子时,又听到朱颖在他身后大声地唤:“你又错过向我朱颖求婚的机会啦——一错再错,你会后悔得要去墙上撞死哪!”
随后间,传来了朱颖很重很沉的关门声。
·2·
一夜间,炸裂的脚步声都如冰雹一样寒当当的响。有人去孔家,有人去朱家,也有人从孔家出来又跑到朱家去。这是这个村开天辟地的选村长。是县长要当市长前,汇报到省里的一桩大举措。炸裂人不知道,为此老县长做了多少上传下达的汇报和设置,是要把这次选举作为礼物带到市里,献给省里的。
也就要选了。
来日上午十点钟,把炸裂下属的刘家沟人、张家岭人全都召到炸裂村前的河滩地。依着河的鳞坝用各户的门板搭了会议台,台上放了一排桌,桌上铺了新红布,台额上挂了大横幅,写下“炸裂村首届民主选举大会”十一个字,事情也就端庄了。有记者、有警车,还有县上、镇上十几位观察员。把一个投票箱子放在主席台的最中央,给每个十八岁以上的村民都发了印着孔明亮和朱颖名字的选票纸,让人们同意谁就在他(她)的名后打上一个勾,依次拉开走到台子上,把选票丢进选票箱的缝口里,也就民主了,你的事情也就结束了。余下的,就是等着点票、计票,宣布候选人的票数多与少。
多的也就当选了。
没有啥儿了不得,这样的事情炸裂人也是经过、见过的。所不同的是,先前都是选队长,而今大队改为村,都来选村长。那时选是同意谁就往谁的碗里丢豆豆,而今是不记名的投票箱。那时都是自己组织选,而今是县长、镇长和警察都来组织和监督。
县长和镇长是早上天色毛亮就坐着车子到了村里的。为了避嫌还不到候选人家里去吃饭,自己带了豆浆、油条就在那车上吃。村人是从早上饭后就开始朝着会场里赶,一群一股,拉拉拖拖,如看戏一样各自手里提了小凳子。到了十点钟,从四面八方赶来的群众云集到齐了,上千人云在了河滩地,大喇叭就宣布民主选举开始了。老县长做了选举动员,说了很多关于民主与选举的话。镇长宣布了选举规则,还把投票选举和法律扯在一块儿,说了这样是违法、那样是犯法的事。接下来,轮到候选人竞选演讲那一节,孔明亮把大哥明光在半月前写好的稿子在台上嘶破嗓子念一遍,台下的人好像都在认真听,又好像都压根没有听,嗡嗡的声音仿佛有成千上万的苍蝇在会场上空飞,整个会场就像夏天的粪池样,成了苍蝇们的大舞台。明亮朝台下瞟一眼,看见面前有妇女在抱着她的孩子拉大屎,还用那生硬浅黄的选票当屎纸。那一刻,他恨不得走到台下朝那妇女脸上掴去一耳光。明明县长讲话时,台下鸦雀无声,寂静如死,到了镇长讲话时,台下虽然有了嗡啦嗡啦声,但讲什么还是可以让台下听个清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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