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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的壮士,死不为惧,只是壮士的血流干了,这浑身的屈辱,甚么时候才到洗刷干净的那一天?
老卒们不及大礼回拜,轰然站直了身子,把刀叉手厉声叫道:“百将有礼!”
孙九暗暗叹道:“这家眷营,于康达来过,郑子恩来过。这老卒们,于康达见过,郑子恩见过,谁有这卫百将的理解他们?老爹眼毒,这个人,是个值得托付大事的!”
想到这里,孙九黯然泪下,孙四海的心病,这三十年来哪一日不折磨着他?故太子之事,若非这轻兵营已成了孙四海命里的一部,他恐怕早已熬不过这些年了。
切齿的恨,一时自心窝里翻将出来,孙九自知,但凡解劝的话,都不能解开孙四海心中的结,只这世间知老卒的有卫央,知孙四海的,能有谁?
孙四海瞥一眼孙九,摆手笑道:“罢了,卫央负大任,正守备马家坡子镇,那里是个要地,恐怕这两日便是沙场,带他来此,只是教老兄弟们见过了他,走,里头看看去。”
老卒们深深将卫央记在心里,将大门掩了,岗位上不留一人,尽陪着孙四海往营内深处而来,路上有老卒道:“又有家眷要来,于是尽都知道战事又起,山坡后头,今日正是奠活死人的时候,远远见了就是。”
又有问的:“前日你将老二唤过去,怎生处置了?”
“以军律处置了,人头尚在辕门高悬。”孙四海淡淡道。
老卒们大吃一惊,他们深知孙家一门,孙四海尚有子嗣在长安,可他那一母同胞的兄弟,半生孤苦无依连个婆娘也没有,虽渐渐这些年来有行事不轨之处,但那也是轻兵营里的老兄弟,怎地竟就杀了?
孙四海冷冷道:“老兄弟们都知晓,我这一生最恨的便是那些诸侯王,最不能容的便是触犯军规,最见不得的便是仗势欺人,这三条禁令尽都犯了,不杀不足平愤——此事就此罢休,不可再提厚葬一类之事,若不然,休怪不念数十年兄弟情谊!”
一时凛然,路上沉默着往前走,卫央打目观看,入营内来,并非是寻常军营布置,竟与马家坡子镇内一般,有长长短短的道,道旁有人家,看屋檐都是许多年的建设。也有道旁对着路开设的铺子,小小的酒肆,小小的布社,不过是自家院后凿出一道门开设的。
细细一数,一路来所见家院不下万座,这分明乃是一处人口过万的下等县,难怪设校尉节在轻兵营之下。
想是孙四海千方百计揽些钱财,毕竟这里有上万的人口,总要有买卖的勾当,补贴着新来的家眷们先在这里过活个一两年,而后便能自力更生了。纵是如此,算算数十年的坚持,那须多少钱补贴进去才够?
已教轻兵营的污名压地有些佝偻的孙四海,他也累了,定然心中累了,若不然,怎能有宁战死也不愿再负担的解脱?
雪愈发大了,陡然,北方似有金戈撞击之声传来,孙四海只停了一停,便又快步往坡脚下赶去了。
不及上坡来,蓦然有风雪里卷着烧纸的味道扑鼻而来,又顷刻,风雪里似鬼泣嘤嘤的哭泣杀入耳中。
正堪上坡,雪雾弥漫中,卫央失色,只见前头坡下,起起伏伏都是坟骨堆,白的雪盖着坟头,黑的坟前那是烧纸与祭拜的人众,万人是多了些,但恐怕也不远,若说马家坡子镇口处的离别那是沙穰穰地教人撕心裂肺的疼,那么,这坡下便是使人毛骨悚然的惧。
不是惧死,纵尸堆如山血流成河的战场里,卫央不见得怕了甚么,他所惧者,乃是蓦然想起旦夕相处的人,今日尚活生生的在眼前,明日却都化作这万人坟山上的一个土谷堆。
原来,尽管自家心中始终不曾将这大唐的河山作自家的生根地,却这大唐里的人,已渐渐自发黄的纸页里走将出来,走在面前,走进心里去了。
若在初来这时代的那天教他在这里走一遭,恐怕卫央不见得心神震荡如此,可如今……
端庄易生羞态的柴熙宁,公心为先凡有心意都在一瞥一嗔间的杜丹鸾,烂漫跳脱的周嘉敏,她们都是唐人,可走近卫央的身边。
窦老大,王孙,徐涣,周快,这些哪怕曾是罪犯的,也都是唐人,可他们成为了自己的伙伴。
心留在了大唐,纵如今教卫央离去,他这心,也早将一缕情思牵在了这大唐的热土冷风里,栓在这大唐风华绝代的人物身上。
轻轻地叹息一声,消散在了风雪之中。
笑了笑,卫央昂起了头,他已是唐人,大唐的人,活生生的大唐的人。
所有的辉煌,都在身边。所有的惨淡,都成了风烟。
将这八尺的身子,已在大唐撞出了一微波澜,这里不是梦中故土,卫央自知,他也非是梦中模糊的人。
思念隔绝了时空,倘若在这世上只眷顾着再不能见的人而将真切的这里都失却了,那怎能成?
风雪稍弱时,卫央离开了轻兵营,这一次,孙四海亲自在营口送他。
将皮甲换下,孙四海教他换上那银色的铠甲,亲自又将兜鏊盖在卫央头上,解下自己的大氅锁在卫央肩头,摇摇头道:“你该回原州去看一看的。”
“有匹马大枪,死不了。”卫央拱拱手,催马拐上回程的路。
雪已盖住了道路,步行也不敢往小径去投,此一去,只能在大道上。
孙四海目望卫央一人一马教风雪卷没了影踪,回过头教孙九:“片刻于康达回归,教他自去家眷营,战后若得心,自这校尉归他做,若一个不好,高杆上不少一颗人头的地方。”
大略是日暮时候,卫央马到镇前,却眼前的一幕教他闭上了眼睛。
早料定战事已发,可亲眼见了,那不是料想的能比。
镇口大槐树依旧在,只是树下支起的已非甲屯的前哨,自卫央马蹄下到槐树之下,这是一大片开阔空地,方圆不下万丈,三面山夹着,如今已布下土黄的军帐,点查营舍不下千数,须有足量的五千人马,已将这里团团围住了。
愈往镇口,这营舍便愈密实,土黄的营寨,土黄的甲士,凝固了似土黄的旗帜上,斗大地书着粗体一个黑色的“魏”,不知是这一路军马的主将姓,抑或是卫央曾听过的伪魏号。
战事已停了,镇口土坡尚在唐军手中,甲屯挖出的陷坑沟壕,最前头的已教填平,土黄的人,蝼蚁般前前后后忙碌着将道路往里头推进,但有雪停时候,定是这一路军攻击之时。
这马家坡子镇只这里一处进出的口,雪地里卫央也不敢自陡峭山崖处往下滑落,蓦然灵机一动,想起直通内外的那秘洞,忙牵战马往拐坡后一寻,只零落的脚印在雪地里隐约地自那洞口处通过,竟无人发现这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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