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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至吾大能的王,怜悯我们,
赐我们长矛及火、面包及水,赐我们夜里平安度眠;
剪除敌人以及敌人的儿女,吞没他们的牲畜,硫磺洒遍他们的地。
荣耀归於主,从今日到永远,世世无尽。”
夜幕始降临,临街的窗传来街巷喧嚣还未止息。斗室。一只遍布老茧的手抚摸柔软的、多孔的面包,凑近闻有淡淡的馨香,那是我挣来的,生命之粮,以此组成每人的血与肉。而每到这一刻,我便无比强烈地感受到生存的不易及由衷的自豪,这并不容易,生命历程的每一趟脚步都浸染汗水,即便作为平凡人生存。然而我亦被教导需知感恩的。于是双手将面包举过头顶,“谢主怜悯。”我喃喃祈祷。我想我与那些孤傲的学者、奸诈的商人不同,资质虽愚钝些,却自食其力,依靠自身的劳动得到食物与尊重,心里便得满足,及无可置疑的骄傲。
窗外的人声越加嘈杂起来,一反常态,忽然开始响起枪声、嚷声。我皱了皱眉,掏出小刀切开面包,塞一块在嘴里,凑到窗口扫视几眼,街上竟满是形色匆匆的人,数名袖章卫士驱赶着过路人;而大道之央,一具四四方方的木制战车与一头雄伟的白色野兽正相互对峙,野兽身后的卫队列成横队朝着战车一轮齐射,战车亦从射击孔伸出枪管还击。下一刻,白色野兽一声吼挥起前爪拍向这具形状奇怪的战车,战车竟如玩具般顿时侧翻着朝我飞滚而来。我急忙避闪,闷响声,墙壁如同被攻城缒撞击般突然破开大口,砖石飞溅,木战车的顶部撞破了我的斗室,径直撞出一个大洞,扬尘纷纷,木桌翻了、椅子倒了、我的面包更不见踪影。正当我忿忿不平时,木战车顶部的一扇活板被精巧地打开了,里面有人!一名头戴单片眼镜的男子伸出胳膊摸到地板,随后敏捷地从中爬出,他刚刚爬出上半身,他身后的木战车就飞速地被拖出了洞,与此同时,该男子猛地巴住桌腿扑了出来,逃出了木战车。我朝洞外探了探头,那头野兽正举起巨掌一下又一下地拍打在车体上,后者开始逐渐破碎散架。
“咳!咳!”男子撑起身体,嘟囔着,“兽的力量还是不可小觑呵,不该偷懒省去车壳包铁的……”他的语气就像一位玩世不恭的青年,额头却已现皱纹。
“嘿!”我瞪了一眼他,“瞧你们都做了什么!我的房子!”
“万分抱歉,万分抱歉!”单片镜男子满脸赔笑道,说着他俯身从扬灰中拾起一件东西塞在我手上,竟是我的面包,“很抱歉打扰您进餐。”这家伙还挺有风度。
他拍了拍肩头上的灰尘,抓起我的手握了握,“请问府上可有后门?”
我正犹豫着是否该说实话,洞外忽然又钻起来一名身材魁梧的卫士,这家伙一言不发径直抽出马刀高高举起砍向单片镜男子,我忙推开他,卫士扑了个空摔倒在地,他用马刀支起身体来,骂骂咧咧提起我的衣领:“你活腻了么?!竟敢包庇叛军!”他的脸与我贴得很近,我可以嗅到他的口气,那是我最讨厌的气味。
我最憎恨仗势欺人以及毫无礼貌,而眼前的这名大汉竟同时占据了这两条,我扬起手将方才切面包的小刀一刀扎在大汉的左眼上,顿时鲜血四溅。卫士惨叫着捂住眼睛,后退两步,空空挥舞着马刀,他长得太高大了,马刀在我和男子头顶上倏倏生风却未伤到我们丝毫,单片镜男子俯低身子凑到他跟前猛踹其裆部,大汉怪叫着猛然转身向洞口外跑,却狠狠撞在了洞壁上,倒地不起。我趁机领着男子从后门逃进了窄巷。
而我当时并不知,我的生活,就此改变。
他们自称求知派,试图用建立在客观事实的科学理论去描述世界及潜在的规律,并通过规律寻找其背后的成因。求知派曾为一个体面的组织,作为皇帝的御用技术研究会,不知何年渐渐与主流思想相左,开始公开挑战教会甚至皇帝的权威。时值今日,求知派只得潜伏在城市的各处,东躲西藏,不时与教会死忠寻衅互掐,偶尔找一下卫队的麻烦。这便是先前我对求知派的了解,或者莫如说是一知半解。
“科学精神与其他的信仰不同,我们追求实事求是!只要规律能呈现的,实验可以证明的,我们便以之为真理。同志们!何为主?客观真理才为唯一的主。”单片镜男子说得眉飞色舞,体现与其外表不符的年轻精力,我很担心他的眼镜鼻夹会随时滑落。他名为逆风,虽然年龄不大,许多科学人却尊称他为长老,而他则热情地以同志相称。
我没有应声,而是默默从圆桌中央拿了一块面包。多孔的面包、柔软的面包。
“知识的传承应该由数学等式的推理,而非繁复却言不达意的词与句!”逆风捏着手上的汤勺轻敲了敲黑板,上面画着一些陌生的符号,“必须加强新学员对数学工具的掌握进度了!”余众点点头。
环顾四周,我正身处一所求知派据点,身边坐着的都是求知派“搭救”而来的信众,这些信众在这间起居室授课、学习并研究铸铁的技术与火药的成分。求知派热衷于热武器,他们对工具的改造热情是无止尽的,坚信只有最好的工具才能完成最好的工作。我将面包置于鼻尖下嗅了嗅,熟悉的醇厚安全感,有了果腹之食,一切便显得友好而可接近。
“同志们!万物皆有规律,皆有规可循。社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有原因的,研究他们!你会发现这座世界存在你意想不到的弱点。既然你们已经无须再进行所谓的‘工作’,那么充分利用你们的时间学习,这如呼吸般终生不可停息。”逆风长老继续着训导,对桌的小男孩已悄悄将果盆里的桑果塞进了嘴里。教育告诉我,在他人宣扬义时吃食物喝饮品都是无礼的表现。
“如果我们无所作为,那么世界只会依循其本来的轨迹运行下去。可认识这座世界的我们却已改变已进步,看着这座世界的眼睛每一天都能看更远看更深,总有一天,我们可以改造这座世界。”这像是总结性发言。众人纷纷操起刀叉。而我习惯性地开始念诵祷文:“至吾大能的王,怜悯我们…”周围传来一阵嘲笑之声。
“没有魔王,没有神,一切都是客观规律在运行。”逆风严肃地望着我,感到起居室里所有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脸皮发烫。
我没有出声,而是狠狠将面包送进了嘴里。
二
求知派自称昼行人,在白天的城市各处搜索食物与必需品。曾经我所受教育告诉我,人必须劳动,劳动才可换取生存的必需品,不劳动的寄生者都是最羞耻的,势必被唾骂被鞭挞,被雕刻成痛苦扭曲的石像置于街心警示世人。于是曾经的我如同构成磨坊的一个零件般转动不止,灌装面粉、装袋、扛上肩,佝偻地负重走上四十三步,抵到发酵室,再熟悉不过的粉白的带着熟悉气味的车间通道,而现在我已不再去那座所谓的面粉工厂工作了,更不用每天肩扛沉重的面粉袋穿行于发酵室与磨坊之间。有些人告诉我,那一切都是无用之功,我们在白昼所做的一切劳作,都为虚幻,都为空,这些人自称求知派。
“所谓的‘工作’没有任何意义,你们只是被催眠了被控制了被胁迫了去帮助皇帝实现他的欲望罢了。”逆风向着一干求知派新成员说道,其中便坐着我,他向我们灌输知识,我们则如干渴之人吮吸清水般努力学习。
“没有磨坊,没有理发站,没有香水工坊,全都没有,全都是蜗蛉在你脑部制造的幻象。”逆风长老继续说道。“生存在这座世界上远比你想象得轻易与欢乐。只是你不被允许这么想而已。”长期过量的劳动使人停止思考,对真理视而不见,这是他们的理论。对此我不置可否,因我已习惯在进食时思考,果腹之后,一切问题的思考便迎刃而解。“事物的规律本身没有对与错、善与恶,只是被恶人利用着作用在这座社会上,于是才为病态。”这是逆风长老的理论,在这个理论之下,世界的规律纯属客观,客观是没有对错的。
我有一千个问题需要提出,譬如常态的社会又该是如何的;譬如究竟什么才为皇帝的计划;譬如抛却事物规律本身的对与错,那么又是何人以何种方式来定义所谓的善与恶,如若不付诸劳动地去窃取生存的果实,冠之以合理利用事物的规律,那又是一种罪么。我不禁举手插话,“可是……”
“你想问什么?”逆风的眉角按捺着不耐烦。
“失落感……我想是失落感令我觉得愧疚。”我低声说道。
“我不理解。”逆风咬着小嘴唇闷哼一句。
“我想说,不再以工作的汗水去换取生存的必需品,我心感愧疚。这本身不值得骄傲,亦无半句荣耀可言。我深知劳动的不易……”
逆风长老粗暴打断了我,“你不必再发酵面包了!”身后响起一阵哄笑。
我被激怒了,“如果无人劳动,难不成面包是自行生长出来的,大家皆坐享其成么?”我站起来大声道。
逆风垂下头沉吟片刻,那瞬间我以为将他问住了,可他随后便抬起头看着我们,犀利的目光从单片眼镜后直射而出盯着我,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恐怕是的,我可敬的面包师傅。”然后他扶了扶那枚小小的眼镜框,“看来很有必要向你教授一番那些您珍贵的面包是怎么来的了。”
于是,就在下一个白昼来临之际,逆风领着我们一干新成员开始首次“昼行”,我们被带去参观了城区的几所建筑,逆风长老称之为工厂,在那里我首次见到了自行生产的植物,本以为仅存于幻想的奇观却为日日夜夜实际支撑这座城市运转的重要支柱;在那里,眼睛征服我成为最有力的说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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