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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发生的几率微乎其微。就像舒默上大学时候的教科书里写的,神经的控制就和肌肉的控制一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练习会让神经产生记忆,并随着这种练习的重复而进一步强化。
这就好比拿到奥运冠军的神枪手不必拿尺子小心翼翼测量,而是随手一抬就能达到完全而精准的举枪高度;又好比李云迪坐在钢琴前信手往黑白琴键上一搭,就是教科书上关于讲解弹琴手势那一章的完美配图。
对于描述这种活生生地将刚硬的记忆植入松软的肌肉而使后者变得同样刚硬的过程及结果,舒默他们这一行有个听起来蛮高级的专有名词——条件反射。
每当舒默看到我的一瞬间,他的大脑中枢神经就会立刻绷紧,命令全身的骨骼肌肉连同里面包裹着的身体器官进入全面的警戒状态。直到他确认清楚我们所处的周遭环境为止,并且在周遭环境突发任何细微变化时再次启动。用我每天平均出现在舒默面前的时间,乘以三百六十五再乘以十,就可以得出舒医生的大脑神经已经坚强到足以胜任在抗战时期光荣而艰巨的地下工作者的任务的程度。并且在不幸被叛徒出卖被敌人捕获的时候,依旧扛得住老虎凳受得了炮烙铁,绝对的宁死不屈。
从这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我对于舒默,就好比肉骨头对于柴火狗,都能在出现的一瞬间,立竿见影地勾起后者的某种本能反应。
但刚一走到走廊门口,我就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对劲。说不上是酸是疼,总之是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彻彻底底的不对劲。我望着前方那扇紧闭着的磨砂玻璃门,竖起了耳朵,隐隐听到从那扇门后,传来的一阵阵绵绵不断低分贝兼有起伏的呢喃声。这种类似于念经的声音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而且据我异于常人的超敏锐听力来判断,门外绝不仅仅是一两个人。
我明确地决定躲在手术室门口不出去,并且躲得离那扇通往外面走廊的玻璃门能多远就多远。手术室的门在五分钟之后打开,舒默第一个走了出来,摘手套的同时拿眼神天上地下地四处打量。我乖乖候在洗手池旁边,等他的眼神一扫过来,就马上立正站好双手并拢服帖地垂在膝盖上,迎宾小姐一般礼貌万分地冲他老人家点头哈腰满脸堆笑:“您请。”
舒默露在淡蓝色一次性口罩上方的眼睛忿怒地瞪着我,仿佛忠诚的藏獒瞪着擅自侵入它主人家的夜行贼。拍拍胸脯,舒默真是没有愧对他身上这身白大褂,任何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只要身上打上了“患者”这两个字,就仿佛握住了那只能满足一切愿望的宝瓶,只要挥起袖子用力擦一擦,就会有身上套着白大褂上脖子上挂着听诊器,左手握着体温计右手抱着血压仪的小舒默伴随着一缕青烟腾然登场,低眉顺眼地乖巧得好像大和民国肥皂剧里的人妻,只差再来上一句:“主人主人,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这种启动得比美的智能变频空调还要快的高度忠诚感与责任心,让我不止一次地由衷赞服自己当年替他选择专业时的慧眼和明智。但他惊人的忠诚感与责任心所滋生的大义凛然和六亲不认,也时常会让我振臂一呼仰天长叹一句自作孽不可活。就比如,现在。
“舒医生,今天辛苦喽!”
“对啊,舒医生,好好休息哦!”
“多亏了你啊舒医生,又救回一条人命,太厉害了!我们一定要向你学习哦!”
舒默摘下口罩,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一副晚点再跟你算账的模样,转过身子冲护士和助手以及麻醉师们挥手:“嗯,大家也辛苦了,好好休息。”
舒默推开那扇沉甸甸的磨砂玻璃门的一瞬间,一股强烈得灼人的热浪一下子把我推得老远。那扇门在舒默身后缓缓地关闭,舒默并没有意识到什么,自顾自地往前走着。我皱了皱眉头,等舒默走出走廊才发现我没有跟上来,他肯定又要着急。而且……我眯了眯眼眼睛,外头到底有什么这么厉害,我倒真要见识见识。
我咬了咬牙,几步小跑,最终贴着舒默的身子冲了出去。
可刚一出去我就后悔了,一阵急剧的头晕目眩袭来,我身子一软,差点双膝跪地了。恍惚中我看到舒默被一群人层层包围住了,我忍住剧烈的恶心,拔起灌了铅似的双腿,拼命奔到走廊的另一头。
我仓皇逃命的背影肯定被舒默看到了,我奔到走廊尽头拐角处转身猫着的时候,一抬头就看到舒默沉沉的目光正紧紧地盯着我所在的角落。我虚弱地和他对望了一下,他皱了皱眉头,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那包围着他的人群跟着他前进了几步,也就自然而然地……离我又远了一些。
“舒医生?您在听吗?”
从我这个角度看,所有的人都是背着我的,除了舒默。舒默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把视线落在眼前的人身上。我看到舒默嘴角扬起礼貌的微笑,听到他低低地应道:“哦,您太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舒医生,老陈在我们教会服侍了十几年了,跟我们教区里的弟兄姊妹都处得像亲人一般,下午接到他出了车祸的消息,我们大家都急疯啦啦!立刻放下手中的事情,互相通知着赶到这里了。”
“对对,舒医生,还好您医术高明,太感谢您了!”
“是的是的,我们都会为您祈福的。”
“太感谢您了!”
“舒医生……”一个略低沉的声音响起,尾音拖得很长,慢慢弱了下去,有点欲言又止的意味。众人安静了片刻,却再没等到下文,另一个清亮些的声音响起,像是在催促:“老寇,你有什么话要对舒医生说吗?”
舒默眉毛一挑,转而望着他:“您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舒医生,我是想问问,”那个人压低了声音,向着舒默凑了一小步,“您最近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的地方?”
“不适?”舒默沉吟了一下,“身体上吗?”
“可以是身体上,也可是……别的方面。”那声音又停顿了一下,好像是在思索,我看到他扬了扬手,像是在打着某种手势,“比如,有没有觉得哪里怪怪的,或者,看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舒默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的神情,余光不经意地朝我这边投来,唇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哦您说这个。实不相瞒,我姑妈前几天刚去世,她从小看着我长大,我们感情很好。最近心情不太好,睡眠也很差,偶尔还会梦到她。”
我坐在舒默宽敞明亮的休息室里,悠悠然地翘起的二郎腿,大喇喇地架在他的办公桌上。作为这个城市首批海外人才引进计划的受益者,舒默还是享受了不少蛮实惠的优待。除了直接空降为这家三级甲等医院,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外科主任之外,还有六位数的住房补贴,以及七位数的科研资金。
再加上,这间按照他的要求,特意安排在走廊最僻静角落里的私人休息室。
虽然这里比不上他之前设想的,在俄亥俄或者缅因或者爱达荷的某一个宁静小镇子上开一家私人诊所,并且因为那里地广人稀一年到终连人带狗都不会有几名病患打扰而来的清静,但对于他每天白天要抽出三刻钟左右的时间和我独处的要求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
更何况……爱达荷?我疯了么!那里的公路孤独得比黄泉路还要让人绝望好么?!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熟悉的金属碰撞声拦腰截断了在我脑海中的,在金黄色向日葵花海里像蛇一样蔓延的高速公路。
我立刻拔出含在嘴里的手指头,用满怀期待的目光望向了房门。我一个人在的时候,无所谓关门不关门,更不要说上锁不上锁。这个房间在走廊的死角,就算开着门也只能看到对面惨白的一堵墙,连带墙角那层落满灰尘的薄薄的蜘蛛网,就算是我做个瑜伽冥想,那堵空无一物的墙也足够给我的纷乱的的大脑提供一个打坐的祭坛了。除了偶尔一两只飞虫,不会再有什么别的生物闯入我的视野。
舒默不一样,不管他在不在,他的房间都要上锁。在医院是这样,回家也没什么例外,这是在国外读书时候养成的习惯。一般来说,像舒默这样如此注意保护自己*的人都有个共通的特征,那就是他们都某种或不可告人或难以启齿的秘密或是阴暗面。而在舒医生这个具体案例下,这个秘密或阴暗面——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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