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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依旧逼人,和他同床的那个家伙活跃得过分,不过他还是睡得很香。或许是因为他梦见,雾气上方的山顶上,一栋拥有多间屋子的巨宅拔地而起。
自从你不辞而别以来,夏天过去了,之后是秋天,而随着冬日将尽,疾病也返回了。不像以前是“悲哀”生病,这回是老爷。他这次回来时变了,迟缓且不易讨好。他对太太很简慢。他总是出汗,总要喝苹果酒,而且没人相信他身上的水疱是“悲哀”生的那种病引起的。他夜间呕吐,白天咒骂。后来他虚弱得连这两件事都做不了了。他提醒我们,他挑选的帮手,包括我,以前全都出过麻疹,那么他又是怎么得上这种病的呢?他不由得羡慕起我们的健康体魄,感到自己上了新房子的当。我可以告诉你,尽管尚未完成,你的铁匠活看上去已然妙不可言了。两条闪闪发光的眼镜蛇仍在大门顶冠亲吻着。宅邸十分气派,只等着镶玻璃了。尽管还没摆家具,老爷还是想叫人把自己弄到那里。他催促太太,要快要快,别去管那下了好几天的春雨。疾病不但改变了他的面容,也改变了他的心境。威尔和斯卡利走了,当我们几个女人一人拽住毯子的一角把他抬进那栋房子时,他正大张着嘴睡觉,之后再也没醒。无论太太还是我们都不知晓,他是否拥有哪怕一分钟的时间来嗅一嗅他身下樱桃木地板的气味。我们无依无靠。除去我们,没人为老爷裹尸或者哀悼。威尔和斯卡利只能偷偷地挖坟墓。他们被警告离我们远远的。依我看,他们并不情愿那么做。我认为是他们的主人要他们避开,因为那病传染。教堂执事没有来,尽管他是位朋友,而且喜欢“悲哀”。教堂会众也没一个露面。不过,我们还是没把那个词说出口,直到我们把他埋葬在他的孩子们旁边时,太太注意到她的嘴里长了两个。我们才只小声地说了一次。水痘。我们说过后的第二天早晨,除了舌头上的那两个,她脸上又长出二十三个来。总共二十五个。她和我一样渴望你在这里。对她,那意味着拯救生命。对我,那意味着拥有生命。
你大概一点儿也不知道你后背的样子,不论天空拥着什么:阳光明媚,月亮初升。我在那儿歇着。我的手,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头一次看到你的后背时,你正在用风箱鼓风催火。亮晶晶的汗水顺着你的脊柱往下淌,我对自己感到吃惊——竟然想舔舔那儿。我跑进牛棚,以制止这股从心底涌起的念头。什么都挡不住它。只有你。在你之外,空荡一片。我身上感到饥饿的不是胃而是我的眼睛。用多少时间都看不够你的动作。你的一只胳膊抬起来打铁。你跪下一条腿。你弯腰。你停下来先向铁上浇水,然后又朝你的喉咙里灌。在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我存在之前,我就已经被你杀死了。我的嘴张开着,我的两腿发软,心胀得都要破了。
夜幕降临,我偷了一支蜡烛。我在一个罐子里存了点儿炭火,可以把蜡烛点亮。为了更多地看着你。蜡烛点着后,我用一只手遮住火苗。我瞅着你睡觉。太久太久地瞅着。我不够小心,烛火烧伤了我的手掌。我心想,要是你醒来看到我在看着你,我会死掉。我跑开了,不知道你当时在看着我看你。而最终当我们的目光相遇时,我没有死。我第一次活着。
莉娜像刚钓上来的鲑鱼似的,焦躁不安地在村子里和我一起等着。奈伊兄弟的马车没有来。我们在路边先站后坐待了好几个小时。一个男孩带着一条狗追赶着山羊群从我们身边经过。他抬了下他的帽子。那是第一次有男人对我这样做。我喜欢。我在想这是个好兆头,可莉娜却在一边不停地提醒我许多事情,说要是你不在你的地方,我不许逗留,必须马上返回。我骑不了马,所以必须争取赶第二天的马车回来,就是运鲜奶和鸡蛋到市场上去的那辆。一些人从旁边经过,只是看看而不说话。我们是女人,所以他们一点儿也不害怕。他们认识莉娜,却像看生人一样看我们。我们接着等,等了那么久,我没法省着我的面包和鳕鱼了。我把鳕鱼肉吃光了。莉娜一只臂肘撑在膝头,用手捂着脑门。她发了一通脾气,我就继续想那放羊人的帽子。
风很凉,还带着雪的气味。马车终于来了。我往上爬。车夫帮我,他的手在我背后用力地按了好长时间。我感到羞耻。除去奈伊兄弟,我们总共有七个人,而并非只有那两匹马被这春天时节的雪花弄得紧张不安。它们腰腿直颤,还抖动着颈背上的鬃毛。我们也紧张,可我们一动不动地坐着,任凭雪花落下来,沾到我们的围巾和帽子上,给我们的睫毛罩上一层“糖霜”,给男人们毛茸茸的胡须撒上“面粉”。两个迎风坐着的女人,头发像玉米穗一样被风鞭打着,眼睛在白光中眯成一条线。另一个女人用斗篷盖着嘴,靠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个梳着黄小辫的男孩坐在马车底板上,双手抱着脚踝。只有他和我没有毯子盖脚。
突如其来的雪花落在嫩叶上真是美极了。或许雪会在地面上停驻足够长的时间,好让追踪动物这事变得容易。男人们在雪地里总是很高兴,这时候捕猎最是得心应手。老爷说,有雪的时候就没人挨饿。春天也不会,因为即便在浆果树还未结果、蔬菜还不能吃的时候,河里已满是鱼蛙的卵,空中已到处有飞鸟了。可是,这场雪会很快消融的,尽管大、湿、稠密。我把两只脚收到裙子底下,不是为了取暖,而是为了保护那封信。我把裹着面包的那块布紧紧贴在膝头。
太太让我记住到你那里的路。我得一早搭上奈伊兄弟的马车,沿着驿道往北行。在一家旅馆门口停过一站之后,马车会在刚过正午时分到达一处她叫作哈特基尔的地方,我要在那儿下车。然后向左走,沿阿布纳基小路向西,那儿有一棵小树弯向地面,一根嫩枝朝天长着,我会凭此认出那儿的。可是奈伊兄弟的马车来得太晚了。到我爬上车,在其他人身后的车尾找了块地方坐下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没人问我往哪儿去,但过了一会儿他们便愉快地小声聊起他们住过的地方,以此来打发时间。在海边,女人们说,她们清洗船只,男人们堵塞漏缝、修理码头。他们确信自己不再负债了,可主人另有说法。他打发他们走,往北,去另一处地方,一家制革厂,干更多年。我不明白他们干吗要伤心。人人都得干活。我问,你们是不是把什么亲人丢在后面了?所有的脑袋都转向我,这时风停了。傻瓜,一个男人说。我对面的一个女人说,她太小了。那男人说,跟那没关系。另一个女人提高嗓门说,别理她。太吵了。后面那里安静下来,车夫嚷着。说我傻的那个男人弯下腰去挠他的一只脚踝,挠了好长时间,其间其他人都咳嗽着,擦着他们的鞋,仿佛是在抗议车夫的命令。挨着我的那个女人悄悄跟我说,制革厂没有棺材,只有在酸液里快快地死。
我们到达旅馆时那里已经得掌灯了。开始我没看到,可我们当中有个人一指,我们跟着就都看到了。一束光亮透过树丛闪烁着。奈伊兄弟走了进去。我们等着。他们出来饮马,给我们水喝,然后就又进去了。这之后又有脚拖地走的声音。我向下瞧,看到从他们脚踝连下来的绳子缠绕在马车基座上。雪停了,太阳也不见了。不声不响地,六个人下了车,男人们撑着女人们的胳膊。那个男孩独自跳了下去。三个女人向我打手势。我的心翻腾着,也跳了下去。他们向着我们来时的路往回走,在路旁的树荫下竭尽全力摸索着迈步,那里的雪要少一些。我没跟去。可我也不能待在车里。我胸口似是有一块冰石。不需要莉娜提醒,我就知道绝不能和喝酒喝得笨手笨脚结果发现自己的货物不见了因而火冒三丈的陌生男人们单独待在一起。我得赶快选择。我选择了你。我向西走进了树林。我一心只想向西去。你。你讲的话。你知道的会治好太太的药。你将听到我不得不说的话,跟我一起回来。我只有往西走。一天?两夜?
我在沿路排列的栗树丛中走着。一些已经露出了叶子的屏着气,等待雪化。而那些愚笨的却让嫩芽像干豆子一样掉在了地上。我这会儿正朝北走,那儿的那棵小树弯向地面,有一根嫩枝伸向天空。然后往西去找你。我得在天黑透之前抓紧赶路。地面陡然倾斜,我无路可走,只有随坡而下。我努力辨认,可还是迷了路。树叶才刚长出来,还不足以提供荫蔽,地面上到处都是雪水泥浆,我一步一滑,脚印成了泥洼。天空是葡萄干的颜色。我真不知道我还能再走多远。可我必须走。两只野兔还没来得及跳开就冻僵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读这个征兆,我听到流水声,便摸黑朝那声音走。月亮刚露头。我把一只胳膊伸在前面,慢慢地走,免得绊倒。可那声音是松树滴水,根本就没有小河或溪流。我用一只手捧起一点落雪,吞了下去。我没有听到脚爪活动的声音,也没看到什么黑影。是湿毛皮的气味让我停下了脚步。要是我嗅到了它,它也就嗅到了我,因为在我包食物的布子里,除去面包,再没有其他有气味的东西了。我说不准它比我个儿大还是个儿小,是不是孤身一个。我决定一动不动。我一直没听到它走开,但那气味终于消散了。我心想最好还是爬上一棵树。老松树都特别大。哪一棵都是不错的藏身之处,即便它们会撕扯、推拒我呢。树枝摇晃着,但没有在我身下折断。我躲开了一切爬行、站、坐或走的东西。我知道瞌睡不会来,因为我害怕极了。树枝嘎吱响着向下弯。我这个过夜的计划并不怎么高明。我需要莉娜指点我,如何在荒野中掩蔽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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