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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他们把老太太的男人葬在红泥坳的野菊丛旁。新坟上没立碑,只插了个青铜铃铛,风一吹就响,声线里带着野菊的清香,像在跟周围的花打招呼。阿镜往坟头撒了些镜砂,说这样夜里的星光会更亮,走夜路的魂能看得清回家的路。
回铜铺的路上,阿镜的罗盘突然转得飞快,指针指向七处祭坛的方向,像在跳支圆舞曲。“是‘魂归潮’,”她抬头看天,夕阳把云彩染成了金红色,像块融化的青铜,“所有没走远的魂都在往红泥坳聚,因为老太太的祭,也因为……”她突然顿住,指着远处的山尖,那里的天空出现了道彩虹,刚好跨过七个祭坛的方向,“因为彩虹桥,魂能顺着桥回家看看。”
小年的银镯子突然发烫,活动的那颗星弹出细针,在他的掌心刺了下,不疼,像被蚊子轻轻叮了口。他摊开手掌,针尖留下的小孔里渗出滴血,落在青石板上,瞬间晕开,变成朵小小的野菊形状,像被谁用画笔点出来的。
“是老刀他们在打招呼,”阿镜的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血菊,边缘的纹路突然动了动,像花瓣在轻轻舒展,“他们没走远,就在这些花里、铜器里、风里,看着我们把日子过成现在这样。”她往血菊上撒了点镜砂,粉末落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响,像在回应。
晚饭时,货郎的儿子来送新做的铜器,是套茶具,茶杯的杯底刻着七处祭坛的小图案,红泥坳是朵野菊,水电站是片芦苇,最妙的是茶壶盖,捏在手里像个小小的三足鼎,揭开时能看到里面刻着个“安”字,是用镜砂混着铜水浇铸的,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
“张村的人订了好多,”年轻人挠挠头,耳后的红痕露了出来,是他小时候被铜屑烫的,形状像颗小星星,“说要送给在外的亲人,让他们看着杯子就想起家。”他往桌上放了个纸包,“这是我爹托人带来的,说红泥坳的野菊该收籽了,用这个炒籽,能香三个月。”
纸包里是个青铜炒勺,勺柄是雁形的,羽翼上的纹路能卡住野菊籽,不会漏掉。小年想起老刀的帐篷外,总摆着个豁口的搪瓷碗,里面盛着炒香的野菊籽,说是防蛇的,其实是他自己爱吃,看电视时就抓把,咔嚓咔嚓嚼得香。
夜里关铺门时,月光把铜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红泥坳的方向,像条银色的路。阿镜的罗盘静静地躺在柜台上,指针指向红泥坳,不再转动,针尖上的水珠映着月光,像颗凝固的星星。
小年的银镯子突然响了,活动的那颗星转了七圈,刚好对应七处祭坛,然后稳稳地停在“红泥坳”的位置,像在说“家在这里”。他摸了摸镯子,冰凉的金属下,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平稳、有力,像发电机房里转动的机组,像红泥坳里生长的玉米苗,像所有在祭坛旁重新活过来的日子,踏实得让人想笑。
窗外的铜铃又响了,风带着野菊的香和青铜的凉,吹进铺子里,像谁在轻轻说:“看,这样就很好。”
野菊籽收完的那天,红泥坳来了个说书人,背着个旧书箱,箱子角包着铜皮,磨得发亮,像块被盘熟了的老铜件。他在破庙前搭了个简易的台子,用三块青石板当桌,摆上盏马灯,灯芯捻得很亮,把周围的野菊都照得发暖,像裹了层金边。
“今天说段《七星劫》,”说书人敲了敲手里的醒木,是块青铜镜的碎片,敲在石板上发出“当”的脆响,比木头的醒木更提神,“说的是西晋年间,七个血契之人用性命锁邪物的故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穿透力,像铜钟的余音,把玉米地里干活的人都引了过来,蹲在台下的野菊丛里,听得入了神。
小年和阿镜站在人群后,银镯子和银链偶尔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像在给说书人伴奏。阿镜的罗盘放在青石板上,指针随着故事的进展轻轻转动,说到红泥坳时指向破庙,说到望月坪时指向天空,像个精准的故事导航仪。
“那邪物最怕三样东西,”说书人突然压低声音,马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影,“一是人心的暖,二是青铜的凉,三是野菊的香。”他从书箱里拿出个布偶,是用青铜丝和野菊梗扎的,模样像三足鸟,翅膀却缝着块红布,像贴着块小小的平安符,“这叫‘镇物’,我奶奶传的,说带着能避邪。”
台下有个穿虎头鞋的小孩突然哭了,指着说书人的书箱,说里面有“亮晶晶的虫子”。阿镜的罗盘突然剧烈震动,指针直指书箱的锁扣,那里挂着个铜钥匙,匙柄是北斗七星的形状,其中一颗星是活动的,与小年的银镯子如出一辙。
“是‘锁魂虫’,”阿镜的声音发颤,她认出那是银白色的丝状物,只是变得像蚕宝宝那么细,在书箱的缝隙里蠕动,“是镜碎的灵气化成的,无害,却能感知到血契之人的情绪,小孩眼净,所以能看见。”她往书箱缝里撒了把镜砂,丝状物瞬间缩回去,像被吓到的小兽。
说书人突然笑了,从书箱里拿出个铁盒,里面装着些泛黄的信,信封上都贴着青铜片,防止虫蛀。“我爷爷是1980年水电站的通讯员,”他的指尖抚过青铜片,上面刻着个“讯”字,笔画里嵌着些细小的铜珠,像滴进去的眼泪,“这些是他写的家书,总说‘等铜链不响了,就回家种野菊’,结果没等到。”
信里的内容大多是日常琐事,今天修了哪台机组,明天要去鹰嘴崖送零件,只有最后一封信的末尾写着句奇怪的话:“镜碎时,看到无数双手在托举星星,原来我们都是搭梯子的人。”字迹被泪水晕开,“星星”两个字变得模糊,像真的化成了星子。
散场时,说书人把布偶送给了哭鼻子的小孩,说这是“勇气符”,戴着就不怕“亮晶晶的虫子”了。他往小年手里塞了张纸条,上面画着个简易的星图,标注着“每年七月初七,七处祭坛的镜砂会发光,像星星落在地上”,旁边画着个笑脸,嘴角翘得很高,像在说这是件开心事。
“我要去黑风口说书,”他收拾书箱时,青铜锁扣发出“咔哒”的响,像在跟红泥坳告别,“那里的老人爱听老故事,说听着听着,红疮就不疼了。”他的书箱侧面刻着行小字:“故事能治病,比药管用。”字迹是用指甲刻的,很深,像怕被人擦掉。
七月初七那天,红泥坳的野菊开得正盛,黄灿灿的一片,把破庙围得像个花轿子。村里的人在空地上摆了长桌,上面放着七碗菊花茶,每碗对应一处祭坛,碗底都沉着些镜砂,像星星落在碗里。
小石头举着个青铜小碗跑来跑去,给每个人分野菊糕,糕上的蜜饯摆成北斗七星的形状,其中代表红泥坳的那颗最大,是用野葡萄做的,紫莹莹的,像颗甜甜的星。“阿年哥,快看天上!”他突然指着夜空,那里的北斗七星格外亮,每颗星的旁边都有颗小星,像大人牵着小孩。
小年的银镯子突然发烫,活动的那颗星弹出细针,在他的掌心刺了个小孔,挤出滴血珠,落在野菊糕上,瞬间被吸收,糕上的蜜饯突然发出微光,像被点亮的小灯笼。“是‘星认亲’,”阿镜的罗盘在长桌上转了圈,指针与天上的星一一对应,“七处祭坛的魂都回来了,在跟我们打招呼呢。”
远处的水电站传来“轰隆”声,是三号机组在放气,白色的水汽直冲云霄,在月光下像条通天的路。鹰嘴崖的方向亮起盏灯,是老猎户的孙子在守夜,灯柱扫过夜空,与水电站的水汽交汇,像在编织一张光的网。
破庙的神像胸口,那半块铜镜突然泛出红光,与天上的星、地上的灯呼应,在庙前的空地上投下道巨大的光带,里面浮现出无数模糊的人影——老刀在红泥地里微笑,1980年的值班员们在机组前合影,师祖在破庙里放下铜镜,还有无数陌生的面孔,都在光带里朝着他们挥手,像场盛大的告别。
“他们要走了,”阿镜的声音带着哽咽,她往光带里撒了把野菊籽,种子在光里发了芽,瞬间长成片花海,“化镜水不仅断了血契,还让他们成了守护星,以后每年七月初七,都会来看我们。”
光带消失时,夜空的北斗七星旁边多了七颗新星,连成个小小的三足鸟形状,像被特意画上去的。小年的银镯子恢复了冰凉,活动的那颗星归位,细针缩回,掌心的小孔已经愈合,只留下个针尖大的印记,像颗永远长在肉里的星星。
第二天清晨,野菊糕上的蜜饯都变成了透明的,像被露水融化了,只有那颗野葡萄做的还在,紫莹莹的,咬下去甜甜的,带着点青铜的凉,像把所有的味道都融在了一起。
铜铺的生意越来越好,来打铜器的人大多带着故事——有黑风口的药农,说要打个铜药碾,纪念那个送他解毒膏的郎中;有落雁坡的护林员,要打个铜哨,说吹起来像雁鸣,能驱散山里的野兽;还有个穿婚纱的姑娘,要打个铜戒指,戒指面用镜砂镶了颗小小的野菊,说这样就能带着所有守护星的祝福出嫁。
小年的银镯子总在打铜器时发烫,尤其是打到与七处祭坛相关的图案,活动的那颗星就会轻轻颤动,像在给铜器注入灵气。阿镜说这是“印记的回应”,血契虽然断了,但那些一起走过的路、一起守过的平安,早就刻进了骨头里,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入秋时,货郎的儿子送来个新做的铜钟,挂在铜铺的门檐上,比之前的铃铛更大,声音更洪亮,能传到红泥坳的深处。钟身上刻着所有血契之人的名字,老刀、师祖、1980年的值班员……还有小年和阿镜的,刻在最下面,笔画崭新,像刚写上去的。
敲钟时,声音里带着野菊的香、青铜的凉、还有阳光的暖,像把所有与祭坛相关的记忆都揉在了一起,顺着风传到七处祭坛,传到天上的守护星那里,像在说:“看,我们把日子过成了你们希望的样子,平安、踏实,还带着点甜甜的野菊味。”
红泥坳的玉米熟了,金灿灿的棒子压弯了秆,像片金色的海。村里的人在地里忙碌,笑声顺着风传到铜铺,与铜钟的响声、熔铜炉的轰鸣交织在一起,像首永远也唱不完的歌,歌里有青铜的叮当、野菊的清香,还有无数个名字在轻轻回响,像他们从未离开,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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