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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虚醒来后的几天,谁也不见。吃饭吃药洗漱出恭,都由青菀一个人服侍。便是容夫人不辞劳苦上门来,都叫挡了回去。这时不止丹翠和钱婆子咋舌净虚架子大,青菀也要感叹容夫人对她的敬重和宽容不假。这真个是在家里养了尊活菩萨,生怕摆歪了架子。
而在净虚能下地走动之后,她便让青菀打发了院子里的钱嬷嬷和丹翠两人。本来就不是正经主子,还能叫人主家一直安两个人在这里服侍么?这地方改了名儿叫玉桃庵,就该有尼姑庵该有的样子。叫两个俗世奴仆住着,总归不像话。
之于净虚为什么自杀,青菀不开口问,净虚自个儿也不说。甚而,净虚也不问青菀为什么不问她自杀的因由。大约在一起久了,都知道彼此的性子。青菀知道她不想说问也不过是白找呲哒,净虚不问则是知道青菀是个玲珑通透的人儿,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这么将养了数日,净虚气色慢慢恢复过来,也没瞧出再有寻死的意图,便是膳房里取来的斋饭,也未少吃一口。只是一日说不出几句话来,每每开口,都是简短的几个字。也没再瞧见她看书念经打坐,累了炕上一伏,少说也要睡半个时辰。
青菀守在一旁,心里的盘算是等着她身子痊愈,便还回到倚云院去。
今一日下雨,屋外寒风凛凛,扑在门扇得抖得门板阵阵响。她翻几页手里的经书,便朝伏在炕几上的净虚瞧上两眼。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打净虚醒来后,身上莫名多了些慵懒闲散的味道,与往前略有些不一样。以前的冷清高傲,仿似在这场自杀事件之后,退淡了许多。
睡醒了,净虚便从炕几上直起身子来,眯着睡意惺忪的眼睛往窗外瞧瞧,说:“雨还没停呢?”
难得她开口说些不是吃喝睡相关的事情,青菀捧着手里的书,转头看向她,“正大呢,不知还要下多久。你若觉着累,不如里头榻上睡去,趴着不舒服。”
净虚摇摇头,理顺自己的袍襟,“不睡了,也不能一直睡下去。既死也不成,就好赖活着罢。横竖没什么盼头,死活都一个样子。”
青菀把书搁在大腿上,终究还是问了句,“您这到底是怎么了?”
问出此话,净虚也没有再像往常那般言辞犀利地呲哒她。而是又摇摇头,声口无力地说:“无事,多活了一遭罢了。”瞧着不大想提这茬儿,便换了话道:“你怎么来了容府,不是不愿意来么?”
青菀看向她,半晌道:“是不愿来的,可你迷糊头上叫我法号,是容夫人吩咐家里的婆子丫鬟把我逼来的。说是我来了,兴许能救你一命。你瞧,我是你救星不是?来照顾你几日,也就好了。先时咱们都觉得,你这回怕是死定了。手腕上的血流了多少,你自己知道么?”
说来说去还是绕到那话上,净虚听青菀这么说,心里生愧。脸上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又想着自己怎么会在迷糊头上叫这小丫头法号,嘴上只回一句:“是么?”
青菀看着她,“你若想说就说,不想说便罢,我也没那兴趣知道。等再过两日,你身子大好了,我还回倚云院去,那里自在。这大户人家的日子,过得不费力气。过出了瘾头,倘或出去了,一日也不能过得有滋味。”说罢了又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回苏州呢?”
回苏州?不提也罢了,净虚仍是摇头,“不回了。”
她的想法脉络,青菀从来都是摸不清楚的。自杀不知为的什么,这会儿连苏州也不回了。然眼下她也不急,也不必非靠着净虚不可,是以也不说什么。净虚这人内里不知藏了多少事,倘或哪一日想说,估摸着能说上几天几夜。可她不愿说,眼下青菀也不甚关心。
两人在炕上说着话,忽听到外头有敲门的响声。夹杂在风雨里,听得不大真切。两人直默声竖起耳朵来,才分辨得清楚。这不晌不晚的,不会是府上的下人送斋饭来了。想着又不知是不是那容灵,她这段日子来了好几回了,每回都被挡了回去,却还要过来。
人来了,又不能装死不开门,这是得罪人的事儿。在人屋檐儿下,别人哪怕是供着,也还得自己有分寸会掂量。倘或太不知趣,谁也不能傻到叫你个外人在家里耍横。
青菀合上手里的书,搁到炕几上。到门边拿了把油纸黑伞,开门提起袍摆去院门上开门。拨了插栓,拉开门来,正要说话,但见外头打伞站着的不是容灵。一袭蓝色对襟窄袖长衫,在风雨里翻振。那长衫下摆湿了尺把来高,深了一截颜色。而脚下的一双皂靴,早湿了干净。
青菀抬起头去,看着容祁立在这风雨中,仍是风姿卓然。她顿了一下,回过神来,忙叫他进屋,“七爷,快进来吧,这会儿雨大,别湿了衣衫,冻出症候。”
容祁却并不进去,只撑伞立在雨里,看着她说:“早知道你来了府上,一直不得空来看你。又怕叫人瞧见了,说你闲话,在府上难做人。今儿雨大,便过来瞧瞧。怎么样,一切可都还好?”
青菀不想他在雨里久呆,忙地点头,“甚好,师父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又说:“你要么进来说话,要么没有别的事,便早些回去。眼瞧着这雨里又夹了雪,不能叫您冻着。”
难为她还为自己考虑,容祁笑笑,忽而从袖子摸出来一个油纸包。不知是什么东西,只管往青菀手里塞,说:“你最喜欢吃的,今儿路过采芝斋,给你买了一些。”
青菀知道采芝斋,京城里茶点做得最是好的地方。寻常富家子弟也爱到那里吃茶,最是人多客满的地方。要说她最爱吃什么,她自己都不记得了,却不知容祁记得的是哪一个。她低头看看手里的油纸包,再抬头看向容祁,在这风雨里,眉眼生酸。
青菀声音微喑,说:“谢谢七爷。”
容祁伸手摸一下她的头,露出伞外的部分霎时落上密密雨点,还有零星一触即融的雪花。他看着青菀的脸,迟疑一下,把手缩回去,说了句:“回屋里去吧,别受了凉。”
青菀却不回,犯犟地说:“您走吧,我瞧着您走。”
还能为着这点是僵持?容祁再度笑笑,语气温柔地说了句,“好,我走。”这便撑着伞就走了,雨丝模糊人的视线,再远便只能瞧得见一团晕开的湖蓝。
青菀把油纸包护在怀里,进院子关上门,大步朝着正房跑过去。外头收了伞,掸一掸浑身的水珠,再开门进去。
净虚这会儿还在炕上歪着,好像软了骨头性子,连往前的三分精气神也没有。她摸了才刚青菀撂下的经书正在看,瞧见青菀进来,便问了句:“打发走了?”
“嗯。”青菀应一声,到炕边放下手里的油纸包,摊开来。那里头包了几块马碲糕,层层叠叠,规整地放在一起。这确实是她爱吃的,可是自从出家之后,很久没有吃过了。再说是采芝斋的,更是闻也不曾闻过。
净虚瞧出她神色不对,猜出外头来的大约不是什么容姑娘,应是那容七爷容祁,便也没出声。在青菀把糕点往自己面前放的时候,伸手又推了回去,“我不要,容七爷的东西,你自个儿留着吧。”
青菀看了看那糕点,到底又伸手过去给包了起来,往柜子里放。那柜子包裹里还有容祁上回包冰糖用的那张帕子,还是不必还了,也就这么收着而已。
收好了东西她又回来陪净虚坐着,看些经文,但不也不拿这个来讲。经历这一番波折之后,她好像十分厌倦这些东西。以前无事便要打坐念经,这会儿提也不提,瞧着像是放任了的,连打小生来的习惯都在一样样抛弃。
青菀对于这些看在眼里,但不过问,只陪着她养身子。到了年下里,净虚的身子基本恢复如初。除了手腕上留下一道丑陋的疤痕,其他什么也没有。青菀跟她提出来要走,仍是不愿住在容府上。
原以为以净虚的性子,话也不说一句就放她走了,哪知这回却不一样。她押了青菀收拾好的包裹,对青菀说:“倚云院有什么好?大姑子小姑子俱瞧咱们不顺眼,去了也没安稳日子过。这里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又是受人敬重的,哪里不好?”
青菀立在她身前,还是头一回瞧见净虚有这般形态。以前觉得她是孤傲的冷雕像,这会儿竟瞧出了些许女人味。不知哪里变了,约莫变得温婉有人性了一些。至少,对她是这样的。对着外人,却仍还是能装得起来的,冷着一张脸,气质超凡脱俗。
净虚轻易不留人,既留了,就没有叫她走的道理。青菀便又让了一步,说等过完年,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再走。心里掐算,到那时,六王爷那边儿应该有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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