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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显得有点不公平,瓦伦汀。”杜舍门夫人说。她正在整理一些浮在玻璃碗水面的小花。水中的花在早餐桌投出一片五彩的光影,散布在银质保温盘、装着堆成小山的桃子的银分层饰盘和盛满玫瑰的银玫瑰碗中间。玫瑰低垂到大马士革花纹桌布上。一大堆银器从桌子的上座开始罗织,几乎堆成一道防线:两个巨大的银瓮,架在三脚架上的大银水壶,几个银花瓶,插着一支支高耸的飞燕草,像扇子一样展开。这个十八世纪风格的房间很高很长,四周墙上嵌着深色的镶板。每面墙的正中都挂着一幅画,朝着光,画上带有一种柔和的橙色调,表现的是晨雾和日出时雾中船上的绳索。在每个金色大画框的下方是一个刻着“J.M.W.透纳[93]”的铭牌。椅子顺着长桌排成一排,预备给八人就座。红木椅背上是齐本德尔式的蛛网般精致的雕花。挂在黄铜横杆上的绿色丝帘后面的是一个金色红木餐具柜,上面陈列着巨大的、切成小块的火腿,在一个分层饰盘上有更多的桃子、一个表面散发着光泽的肉派,另一个分层饰盘上面盛着一些大而白的葡萄柚、一盘冻肉卷,就是一个包好肉的方块,外面包裹着厚厚的肉冻。
“哦,这年头,女人可得互相帮忙,”瓦伦汀·温诺普说,“我每周六和你吃早饭都不知道吃了多久了,我可不能让你一个人张罗这一切。”
“我真的对你的精神支持无比感激。”杜舍门夫人说,“也许,今天早上我不应该这么冒险。但我告诉帕里十点十五分之前都要把他关在外面。”
“这,不论怎么说,这对你来说都无比勇敢,”女孩说,“我觉得这值得一试。”
杜舍门夫人绕着桌子走动,稍微改变了一下飞燕草摆放的位置。
“我觉得它们是不错的屏风。”杜舍门夫人说。
“哦,没人能看见他。”女孩令人宽慰地回答。她又带着突如其来的坚定说道:“听说我,艾迪。别担心我在想什么。我在伊令当了九个月煨灶猫[94],和三个男人、一个病恹恹的妻子、一个醉醺醺的厨娘住在一起。如果你觉得在你餐桌上听到的什么东西还能带坏我,你就错了。你可以让你的良心休息休息,咱们别提这事了。”
杜舍门夫人说:“哦,瓦伦汀!你母亲怎么能让你这么做?”
“她不知道,”女孩说,“她伤心得已经不知所以了。九个月里,她大部分时间都双手叠放在身前,坐在一个包食宿的旅馆里,每周房租二十五个先令。我一星期挣的五个先令就得用来补她的亏空。”她补充道,“吉尔伯特当然也得继续上学,假期也是。”
“我不懂!”杜舍门夫人说,“我一点也不懂。”
“你当然不懂,”女孩回答,“你就像那些好人一样,那些在遗产拍卖的时候凑钱买了我父亲的藏书,再送给我母亲的人。我们每星期光存放这些东西就要花五先令,在伊令的时候,他们总在抱怨我的印花裙子有多糟……”
她停了一下又说:“如果你不介意,咱们别说这个了。你让我来你家,所以我觉得,你应该有权利跟我要推荐信,就像女主人说的那样。但你一直对我很好,从来没有问这件事。可我们还是说到了这事。你知道吗,我昨天在高尔夫球场上告诉一个男人我做了九个月的女仆。我试图解释为什么我是妇女参议政论者,因为我在求他帮忙,我觉得我也应该给他一点参考。”
杜舍门夫人冲动地靠近女孩,叫起来,“亲爱的!”
温诺普小姐说:“等一等。我还没说完。我想说的是:我从来不对人提起我的职业,因为我觉得很可耻。我觉得可耻,因为我觉得我做了错事,而不是其他的原因。我一时冲动,做了这个工作,又因为固执卡在上面了。我的意思是,我本该更明智地在仁慈的人面前举着帽子,讨点钱,为了支持我母亲,也为了完成我的学业。但如果我们继承了温诺普家的霉运,我们也继承了温诺普家的自尊。我没法那样做。再说,我只有十七岁,而且我也透露出,在拍卖遗产之后我们会到乡下去。我一点教育都没受过,你知道的,或者说只受过一半。因为父亲,作为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有他自己的想法。其中一个想法就是,我应该做个运动员,而不是剑桥大学的古典文学教授。我可能真的会变成一个运动员,我相信。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想……但我希望你理解两件事情。一件我已经说了,在这间房子里听到的事情不会让我震惊或者把我带坏,即便用拉丁语说的也无关紧要,我的拉丁语像英语一样好。我们刚开口说话,父亲就常常跟我和吉尔伯特讲拉丁语了……还有,哦,是的,我是一个妇女参议政论者,因为我曾经是一个女仆。但我希望你理解,虽然我曾经是女仆,现在又是一个妇女参议政论者——你是个传统的女人,这两件事常常引来不少非议——我希望你理解,就算这样,我还是很纯洁的!贞洁,你知道……品德上无可挑剔。”
杜舍门夫人说:“哦,瓦伦汀!你那个时候戴女仆帽子穿围裙吗?你!戴女仆帽子,穿着围裙。”
温诺普小姐回答说:“是的!我那个时候戴帽子穿围裙,还吸着鼻子对我的女主人说‘夫人!’。我还睡在楼梯下面,因为我不愿意跟那个怪物一样的厨娘睡在一起。”
杜舍门夫人向前跑了一步,双手抓住温诺普小姐,分别吻了她的左右脸颊。
“哦,瓦伦汀,”她说,“你是个女英雄。你只有二十二岁!……那是车来了吗?”
但车没有来。
温诺普小姐说:“哦,不!我不是英雄。我昨天试着跟大臣说话,但我说不出。是格尔蒂去找他了。我呢,我就交换着两脚跳来跳去,结结巴巴地说:‘女……女……女人也要投……投……投……票权!’如果我稍微勇敢一点就不会胆小得都不敢跟陌生男人说话……因为说到底就是这样的。”
“但说真的,”杜舍门夫人说,她依然握着女孩的双手,“这让你变得勇敢多了……做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的人才是真英雄,不是吗?”
“哦,我们十岁的时候还跟父亲吵这老话题。这个事情说不定。得看你怎么定义‘勇敢’这个词。我其实很没用……我可以对一整群人慷慨激昂地演讲,如果他们都聚到一起的话。但跟一个男人冷静地说话,我就不行……当然,我确实跟一个打高尔夫球的金鱼眼胖傻瓜说话了,叫他救格尔蒂,但这个不一样。”
杜舍门夫人把女孩的两手举起来,又放在她的双手里。
“像你知道的那样,瓦伦汀,”她说,“我是一个老派的女人。我相信女人真正的归属还是在她丈夫身边。同时……”
温诺普小姐走开了。
“现在不要,艾迪,不要!”她说,“如果你相信这个,你就是个反对派!不能两边便宜全都占。这是你的问题,真的……我告诉你,我不是女英雄。我畏惧监狱,我讨厌争吵。感谢老天,我必须停下,帮母亲做家事、打字、抄写,这样我就不能真正做事情……看看那个可怜兮兮、眼神涣散、直喘粗气的小格尔蒂,躲在我们楼上的阁楼里。她昨晚一直哭——她只是神经紧张。但她已经进了五次监狱了,还被洗过胃之类。她毫无畏惧!……可我一个像石头一样强硬的女孩,对监狱,碰都不会碰……为什么,我已经吓得快要跳起来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像个没规矩的女学生一样讲话语无伦次。每一次声响,我都害怕,可能是警察来抓我。”
杜舍门夫人抚摸着女孩浅色的头发,把一绺散发别在她的耳后。
“我希望你让我教教你怎么弄头发,”她说,“那个命中注定的男人任何时候都可能出现。”
“哦,命中注定的男人!”温诺普小姐说,“谢谢你策略性地改变话题。对我来说,当我命中注定的男人出现的时候,他将会是个已婚男人。这就是温诺普家的运气!”
杜舍门夫人带着深切的担忧,说道:“别这么说……为什么你觉得自己不如其他人运气好?明显你母亲过得还不错。她有点地位,她也能挣钱……”
“啊,但是我母亲不姓温诺普,”女孩说,“只是嫁过来了。真正的温诺普人……他们被处刑、被抓、被错判、死于车祸、和投机分子结婚,或者像父亲那样死的时候分文不剩。自从历史开篇以来就是这样。而且,母亲有她的幸运星……”
“哦,那是什么?”杜舍门夫人问,几乎像突然有了活力,“一个纪念品……”
“你不知道母亲的幸运星吗?”女孩问,“她几乎告诉了所有人……你不知道那个带着香槟的男人的故事吗?母亲正在她的卧室兼起居室里想着自杀的事,突然有个名字听起来像茶盘[95]的男人走了进来。母亲总管他叫幸运星,还叫我们在祷告里这样记住他……他很多年前和爸爸在同一所德国大学,非常喜欢我爸爸,但他们没有保持联系。父亲刚去世那段时间,他有九个月不在英国。然后他说:‘温诺普夫人,发生了什么?’她就告诉了他。然后他说:‘你现在想要的是香槟!’他叫女仆带了一个金币出去买一瓶凯歌香槟,然后他在壁炉台上把瓶嘴敲断了,因为他们拿开瓶器拿得太慢。之后,他站在那里,看她用刷牙杯喝掉了半瓶。他还带她出去吃午饭……哦……哦……哦,这好冷!……又给她讲了许多道理……后来给她找了份给报纸写社论的工作,他在那个报社有股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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