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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以及男人的爱(第1页)

乌鸦的盛宴

多少个高地将领出征,

多少个勇士倒下。

死亡,它是如此昂贵,

皆为苏格兰的国王和律法。

——《你不会再回来了吗》

1746年4月16日

他觉得自己死了。然而,他的鼻子在痛苦地颤动,这一点,他想,在此刻的境况之下很不正常。他坚信造物主是仁慈而善解人意的,但残留在胸的原始负罪感让他与所有凡人一样,对下地狱的概率很是畏惧。而关于地狱的一切耳闻让他觉得,区区的鼻子疼绝不可能是留给那些倒霉蛋的唯一折磨。

话说回来,他也有很多理由认为这里不是天堂。首先,他没有资格进天堂。其次,这里看着不像天堂。最后,他觉得有福之人既已进入天堂,相对于该下地狱的家伙们,更不该领受折断的鼻梁骨作为奖赏。

炼狱在他的想象之中一直是个灰色的地方,但此时笼罩在他周遭的隐隐红光看着倒很像那么回事。意识清晰一点儿了,他的推理能力开始恢复,虽说有点儿慢。该由谁过来向他宣读判决呢?他颇有些气愤地想,至少在他经受了足够的炼狱折磨、最终进入神之国门之前。至于来者是恶魔还是天使,他不太清楚。说到炼狱对其成员的要求,他实在一无所知,上学时牧师从没提过那些。

他一边等待,一边盘点起种种可能需要领受的其他折磨。他感到身上各处的割伤、划伤和挫伤开始隐隐作痛,并且很肯定这次又把右手的无名指给折断了——那根手指如此生硬地挺在那儿,加上被冻僵了的关节,实在很难保护好它。但这一切都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什么?

克莱尔。她的名字像尖刀一样划过他的心脏,让他感受到一种肉体上从来没有被迫忍受过的、酷刑般的痛楚。

如果肉体还在,他可以肯定此时的折磨会加倍难耐。送她回到石阵的时候,他曾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经受精神上的痛苦按说是炼狱里的起码要求,而他也早做好了准备,以承受分离之苦作为对自己最大的惩罚——这惩罚应当足以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赎罪,他想,为那些包括谋杀和背叛在内的所有罪行赎罪。

他不清楚炼狱中的人是否有资格祈祷,但他还是做了祷告:“主啊,愿她平安,愿她和孩子平安。”她一定能平安到达石阵的,他想,怀孕仅两个月,她的脚步还是很轻快的,况且那倔强的意志力是他见过的所有女人之中绝无仅有的。可是,她究竟能否穿过那险恶的通道回到她原来的所在——无依无靠,任由巨石掌控,穿越此时与彼时之间神秘而危险的层峦叠嶂?他永远也无法知道。这么想着,他轻易地忘记了鼻子的抽搐。

继续清点身上的伤处时,他异常忧虑地发现,左腿“不见”了。知觉消失在胯部,关节处则纠缠着一种刺痛感。想必那条腿早晚会回来,不是他最终进入天堂那天,就是在末日审判之时。而且说到底,他姐夫伊恩失去了一条腿,但戴着木质的假肢也过得挺好。

可是,他的自尊心还是有点儿受挫。啊,这一项多半是为了治愈他自负的罪孽而授予的惩罚。一定是这样。他下定决心坚强地接受一切,一定要竭尽所能地谦逊。但他仍旧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摸索的手(或是他权且当作手在用的什么东西,如果身体已经不复存在的话),那手试探着往下,想知道那条下肢究竟断在何处。

那手碰到了什么,很硬。手指缠在一些湿湿的乱发中。他猛地坐起身,有点吃力地睁开了那双被风干的鲜血封锁住的眼皮。回忆像洪水一般涌回脑海,他发出了呻吟的声音。全都搞错了,这里的确是地狱。而不幸的是,詹姆斯·弗雷泽终究还是没有死。

横在他身上的是一具尸体。那死沉的重量粉碎性地压着他的左腿,怪不得他失去了知觉。那个脑袋,重得像个失效的炮弹,脸朝下压在他肚子上,潮湿的头发没有光泽,黑黑的一片散在他浸湿了的亚麻衬衣上。突然间的恐慌令他抽身向上,那个脑袋一滚,侧转过来靠在他的大腿上,一只藏在丝丝缕缕的头发背后、半睁着的无神的眼睛朝他看过来。

那是乔纳森·兰德尔。做工精良的红色上尉军服已湿透,呈近乎黑色。詹米笨拙地想把那尸体推开,却发觉自己异乎寻常地虚弱。他张开手掌,无力地推着兰德尔的肩膀,另一边的胳膊肘没撑住身子,垮了下来,重又平躺在地。下着冰雨的天空呈现出黯淡的灰色,在他头顶令人晕眩地婆娑着。随着他的每一次喘息,乔纳森·兰德尔的脑袋在他肚子上猥亵地上下起伏。

他把双手平摊在泥沼地上——冰冷的水浸湿了他的衬衣,从十指之间满溢上来——于是他把身子扭转到侧面。尸体瘫软的重量慢慢地滑开去,随之离去的是残存在他们之间的那一点温度,冰凉的雨水倾倒在他重新暴露的肉体之上,骤降的寒意如一记重击,令他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在地上扭动,努力地拉扯着自己布满污泥又褶皱不堪的格纹呢披肩。四月的风悲鸣不已,风声之外,他听见远处有叫喊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呻吟和号哭,像是风中的幽灵。笼罩着这一切的则是一群乌鸦沙哑的啼鸣。听那声音,足有几十只乌鸦。

挺奇怪的,他暗自心想,这么大的风暴里不应该有鸟飞。他的手再次一扬,终于把格纹呢披肩从身下拉了出来,他哆嗦着把披肩盖在身上。他伸手把呢料覆上自己双腿的时候,看见格纹裙摆和左腿都浸透了鲜血。这个景象居然没怎么震慑到他,只是略微引起了他的注意——深红的血污与身边灰绿色的沼泽植物反差很强烈。激战的回声从他耳边渐渐淡去,于是他把卡洛登战场交给了那啼鸣的乌鸦,自己沉沉睡去。

过了很久,他醒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弗雷泽!詹米·弗雷泽!你在吗?”

不在,他迷迷糊糊地想,我不在。他昏迷时的那个地方,不管是哪里,都远比这儿要好得多。他躺着的地方有个向下的小斜坡,一侧积着水。冰雨已经停了,风还在沼地里刺耳而寒心地呜咽着。天色几乎暗成了黑色,一定是晚上了。

“跟你说,我看着他往这边过来的,就在一大丛金雀花边上。”那声音很远,一边与什么人争执着,一边渐渐消失了。耳边传来一阵窸窣,他转头看见一只乌鸦。一蓬被风吹乱的黑色羽毛,明亮的眼珠子注视着他。在料定他构不成威胁之后,那乌鸦随意地一转脖子,把尖锐的喙戳进了乔纳森·兰德尔的眼睛。

詹米一阵抽搐,口中厌恶的叫喊和激烈的动作把那乌鸦吓得拍打起翅膀,惊叫着飞走了。

“哎,那边!”泥泞的地上传来一串脚步声,一张脸出现在他面前,随之而来的是亲切的触觉,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他还活着!过来,麦克唐纳德!来搭把手,他自个儿没法走路。”来了四个人,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扶起了他,将他无力的手臂垂挂在尤恩·卡梅隆和伊恩·麦金农的肩头。

他想叫他们别管他。刚才醒来时他已经回忆起自己的初衷,回忆起自己是决意要战死沙场的。然而,这些人的陪伴带给他一种甜蜜的感触,让他着实无法抗拒。经过方才的休息,他那条受伤的腿已经恢复了知觉,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伤情有多么严重。无论如何,他都快要死了。应该感谢上帝,他不用在黑暗中独自死去。

“喝点儿水?”当杯沿凑到他嘴唇上,他强迫自己清醒足够久的时间把水喝下,小心翼翼地没有把杯子打翻。一只手在他额头上按了一小会儿,然后无声地移开了。

他烧得厉害,闭上眼睛能感觉到眼底的火焰。他的嘴唇变得干裂生疼,但时不时袭来的寒意更加糟糕。至少,发热时他可以躺着不动,而发冷时的寒战却会把左腿里沉睡的恶魔惊醒。

默塔。想到他的教父,他突然有种可怕的感觉,但空白的记忆使这种感觉无法成形。默塔死了,他知道一定是这样,却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高地军队一大半都死了,被屠杀在那片沼泽——这是从这间农舍里大伙儿的交谈中得出的结论,可他却对那场战斗没有丝毫的记忆。

他以前也在军队打过仗,知道这样的失忆在士兵中并不少见。虽然见过如此的情形,但他自己从没遭遇过。他明白记忆是会恢复的,所以心中期望着自己能在记忆恢复之前死去。他一边想着一边挪动了一下,这一挪动,一道白炽的剧痛穿过他的腿,他哼了一声。

“你还好吧,詹米?”尤恩在他身边撑起手肘,一张担忧的脸在黎明熹微的晨光里显得很苍白。他头上绑着血迹斑斑的绷带,是一颗子弹擦过头皮的伤,领口还留下了铁锈色的污迹。

“唉,我没事。”他抬起一只手感激地搭上尤恩的肩膀。尤恩轻拍着他的手,重新躺下。

乌鸦回来了。漆黑如夜空,它们随夜色而息,随晨曦而返。它们是属于战争的鸟群,倒下的士兵的血肉之躯是它们的盛宴。那天那残暴的鸟喙叼走的眼珠完全可能是他的,他回想着,体会到自己的眼球在眼皮底下的形状,浑圆而炙热,美味的凝胶不安分地来回滚动,徒劳地在四下里寻求宽恕。这时候,初升的太阳把他的眼皮变成了一片深暗的血红。

有四个人聚在这间农舍唯一的窗户前低声交谈着。

“逃出去?”其中一个朝窗外点了一下头,“天哪,我说,咱们这些人里面情况最好的踉踉跄跄也走不了几步——起码有六个人根本动不了。”

“你们能跑就跑吧。”地上一个躺着的人说道。詹米咬牙切齿地看了看自己那条包裹在破棉被里的腿,跟着说:“别为了我们犹豫不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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