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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迈的罗杰·奇林沃思一生的性情都是平和、仁慈的。虽然没有热烈的情感,但在他与世人的全部关系中,他曾经是个纯洁的、正直的人。他开始做一次调查。正如他想象的,这次调查是以一位法官一样的严肃和正直进行的,只想获得真相,仿佛这个问题仅仅涉及几何问题上的抽象的线与图形似的,而与他本人所遭受的人类情感和冤屈无关。可是,当他着手进行调查时,尽管他依然镇静自若,但是,一种可怕的魔力、一种强烈的需要,牢牢地支配着这个老人,并且再没有使他获得自由,直到他完成它的一切命令为止。如今,他像一个寻找金子的矿工,掘进这位可怜的牧师的心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像一个教堂司事挖进了坟墓里,也许正在寻找一颗一直埋在死人胸部的宝石,但很可能除了死亡和腐烂外,一无所获。天啊!假如这些正是他所要寻找的东西!
有时,医生的双眼发出闪烁的微光,燃烧着蓝色的、不吉祥的火光,像炉火的反射一样,或者,姑且说,像从班扬[59]所说的山坡上的地狱之门吐出来,在朝圣者的脸上闪烁的一束可怕的地狱之火的亮光。也许,这位阴险的矿工正在挖掘的这块土地,显示出了种种令他振奋的迹象。
“这个人,”有一次,在这样的时刻,他暗自思量道,“虽然他们认为他很纯洁——他看起来好像超凡脱俗似的——继承了他的父亲或母亲的很强的肉欲天性。我们沿着矿脉的这一方向再挖深一点!”
后来,他对牧师的朦胧的内心深处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翻阅了许多宝贵的资料,以高度重视家族的福利、对灵魂的热爱、带有纯洁的情感、自然的虔诚的形式,经过反复思考和研究,并由启示照明之后——所有这些宝贵的东西,也许对这位探索者来说,简直是一堆废物——他常常垂头丧气地折回来,开始从另一个目标那里寻找。他偷偷摸摸地摸索着,步履谨慎,小心翼翼,瞻前顾后,犹如一个小偷进入了里头躺着一个半睡着的或者可能完全醒着的人的房间,想偷那个人守护着的被其视为自己的眼珠的宝物。不管他事先计划得多么谨慎、周全,但是,地板可能会不时地发出吱嘎声,他的衣服可能会发出窸窣声,他的影子可能会在禁区之内投射到受害人身上。换言之,丁梅斯代尔先生也许会模糊地意识到,某些有碍他的平静的东西,已经强行与他关联。他敏感的神经常常产生精神上的直觉的效果。然而,年迈的罗杰·奇林沃思也有近乎直觉的悟性。当牧师向他投来惊诧的目光时,医生不动声色地端坐在那儿——摆出一副仁慈的、警戒的、富有同情心的,却从不妨碍他的朋友的面孔。
然而,如果不健全的心灵容易陷入的某种病态,不致使他对所有人都起疑心的话,也许,丁梅斯代尔先生就会更加全面地看出这个人的品性。由于对他的朋友一个也不相信,当敌人真正出现在眼前时,他也辨认不出来。因此,他仍然与医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天天在自己的书房里接待这位老医生,或者,为了消遣而参观他的实验室,观察野草转变成灵药的制作工序。
一天,他一只手托着前额,肘部靠在面朝教堂墓地敞开着的窗子的窗台上,与罗杰·奇林沃思攀谈着。这个老头正在检查一捆不雅观的植物。
“你从哪里,”丁梅斯代尔斜愣着眼睛看了它们一眼说道,因为现在他很少正眼直视,不论是对人或对物,这是牧师的特点,“我的仁慈的医生,你从哪里采集到这些长着这么柔软的深色叶子的药草的?”
“就在附近的墓地,”医生回答着,继续做他手中的活儿,“它们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发现它们长在一座坟墓上。这座坟墓没有墓碑,也没有有关死者的其他纪念物,就只有这些丑陋的药草。它们毅然地把死者记在心上。它们是从他的心里长出来的,也许象征着连同他本人一起被埋入坟墓的、在他生前曾经想竭力忏悔的某个骇人听闻的秘密。”
“也许,”丁梅斯代尔先生说道,“他真诚地想要忏悔,却不能够这样做。”
“可为什么呢?”医生回答道,“为什么不能够这样做呢,既然一切自然力都如此真诚地要求忏悔罪过,以至于这些深色的药草从被埋葬的心里生长起来,以显示一种不言而喻的罪恶?”
“先生,那只是你的幻想,”牧师回答说,“如果我的预言正确的话,只要没有造物主的慈悲,任何力量,不论是通过语言,或是通过标志或象征,都不能暴露埋在人们心底的秘密。那颗产生出这些秘密的心,必然会守口如瓶,直到所有隐秘的东西被揭露的那一天。我读过的、解释过的《圣经》也不认为人类的思想和行为将来总有一天会暴露,这也不应被看作报应的一部分。毫无疑问,这是肤浅之见。不!除非我完全弄错了,否则,这些暴露出来的事物,只是为了让所有聪明人获得智力上的满足。他们将在那一天翘首等待看到生活中的隐秘问题暴露得一览无余。为了最完美地解决这个问题,了解人的心理是必要的。况且,我以为,这颗保守你谈及的这些可悲的秘密的心,在临终时,将会乐意,而不是勉强地和盘托出的。”
“那么,为什么不在这时揭开这些秘密呢?”罗杰·奇林沃思问道,暗中悄悄地睨视了牧师一眼,“为什么有罪的人,不早点利用这难以形容的慰藉呢?”
“他们大多数都肯这么做,”牧师说道,用力地揪住胸脯,仿佛受到缠扰不休的抽痛的折磨似的,“许许多多可怜的人不仅在临终的时候才信任我,而且在他们身强力壮、名声清白的时候就信赖我。于是,经过这样的感情流露之后,哦,在这些有罪的兄弟身上,我目睹了他们多么如释重负、多么欣慰!正如一个人长期因污染的气息而窒息,终于能吸收自由的空气一样。怎么不会是这样的呢?一个不幸的人,比方说,犯了谋杀罪的人,为什么宁可将这具尸体埋在自己的心底,而不是马上将它扔出去,让宇宙万物来处理它!”
“可是,有的人就是这样将秘密埋在心里的。”医生镇静地说道。
“是啊,确实有这样的人,”丁梅斯代尔先生回答道,“可是,不需要提出更为明显的理由,也许,正是他们的天性,才使他们对这些秘密守口如瓶的;或者,他们虽然有罪,然而,由于保持着对上帝的荣耀和人类的福祉的热情,他们怕在大庭广众面前显露自己的污点和污秽——难道我们不可以这么假定吗?因为,从曝光的那个时候起,他们不就能得到任何美德,过去的罪恶也不能因为较好的服务而得到赎偿。因此,使他们感到难言的痛苦是,他们厮混在同胞之中,看上去如刚落下的雪那么纯洁,而他们的心中却被摆脱不掉的罪恶玷污,斑痕累累。”
“这些人是在欺骗自己,”罗杰·奇林沃思用食指稍微做着手势,语气比平常更加重了些,说道,“他们害怕承受理当属于他们的耻辱。他们对人类的爱、侍奉上帝的热情——这些圣洁的冲动或许能够,或许不能够在他们的心中与邪恶的同伴共存。他们的罪恶已经为这些邪恶的同伴大开绿灯。这些同伴必定在他们的心中繁殖出一种恶魔的种子。但是,倘若他们寻求赞美上帝的那些话,那就别让他们的脏手举向天空!倘若他们愿意为他们的同胞服务,那就让他们在强制自己进行苦行赎罪的自我菲薄中,显示出良心的力量和现实吧!噢,聪明、虔诚的朋友,你非要让我相信,虚伪的外表比绝对的真理更好——会有更多的上帝的荣耀或人类的福祉?相信我吧,这些人是在欺骗自己!”
“也许如此,”年轻的牧师漠然说道,仿佛撇开他认为无关紧要的或荒唐的议论似的——确实,对于任何能激起他那过于敏感的、神经质的气质的话题,他都具有随机应变地避开它们的天赋,“可是,现在我想请教我的医术高明的医生,上帝是否确确实实认为我可以从他对我这虚弱的身躯的体贴照料中获益?”
罗杰·奇林沃思还来不及回答,他们就听到毗连的墓地里传来了一个小孩的清脆、喧闹的笑声。牧师本能地从敞开的窗户望出去——因为此时正值夏天——看见赫丝特·普林和小珀尔正沿着横穿围地的小路走过。珀尔看上去漂亮极了,但正处于任性的欢乐心境。这种心境一旦出现,她就好像完全脱离了同情或人类能接触的范围。此刻,她正无礼地从一座坟墓跳到另一座坟墓,一直跳到了一个已故的杰出人物的又宽又平的纹章墓碑上——也许是艾萨克·约翰逊本人的墓碑。她开始在这个墓碑上跳舞。作为对她的母亲的命令和恳求的反应,即她的行为应该得体点,小珀尔停了下来,从长在墓边的高大的牛蒡树上采集多刺果。她抓起了一把多刺果,将它们沿着装饰她的母亲胸脯的红字的轮廓排列起来。因为它们的性质,多刺果牢牢地粘在了红字上。赫丝特没有把它们摘掉。
罗杰·奇林沃思这时已走近窗口,阴森森地朝下面狞笑着。
“法律、对权威的敬畏、对人类的传统风俗习惯和意见的尊重——不论正确与否——这些统统与这个孩子的气质毫无关连,”他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同伴说话,“几天前,我看见她在斯普林巷的牛槽边把水溅到总督身上。她究竟是干什么的?这个小淘气完全是个恶人吗?她没有情感吗?她没有什么明显的人生原则吗?”
“没有——除了违法的自由外,”丁梅斯代尔先生平静地回答道,仿佛他一直在自己心里议论着这个论点似的,“不知道这个孩子能否与人为善。”
小孩很可能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因为她正抬起头仰望着窗口,带着欢快的,但是顽皮的和聪明的笑容,她将一颗多刺果向丁梅斯代尔牧师先生扔过去。敏感的牧师大吃一惊,畏缩了一下,以便躲开她的小飞弹。发觉了他的心情之后,小珀尔欣喜若狂地拍着小手喝彩。赫丝特·普林也无意中朝上看去。于是,这老老少少四个人默默地彼此注视着,直到这个孩子笑出声来,喊道:“走吧,妈妈!走吧,要不然那边的老魔鬼会逮住你!他已经把牧师抓住了。走吧,妈妈,要不然,他会抓住你的!可是他抓不住小珀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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