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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的最后一年,是命运冲刺的关键时期,父亲对保良的督导和管束,也严格得有点变本加厉。不仅不许保良再看电视,而且控制了保良的电脑,父子之间,常为电脑的使用怄气。
最影响保良的期末成绩的事情意想不到地发生了,在高中最后一个寒假到来之际,保良的母亲死了。
母亲是得了一种叫疱疹的病突然不治的。父亲把母亲送到医院后,母亲发了三天烧,三天后神志开始昏迷,没用多久,便飘然而去。
母亲是保良生活中最后一道饱含温情的颜色,没有母亲的世界,在保良眼中空洞无比。当母亲的遗体被医院的护士推走时保良失声痛哭,父亲用力将保良抱进自己怀里,像是防备保良的灵魂紧随母亲那具瘦小的躯壳离去。
也许父亲在抱住保良时才发现儿子已经长成了一条汉子,个头儿已经和他一样高大。虽然身板依然单薄,但瘦削的胸脯却像扇面似的打开,支撑了肩膀的宽阔。
母亲的死使保良无心功课,他常常把母亲昏迷前悄悄交给他的那只耳环握在掌心。握住耳环的手掌能感觉出心跳的律动,这时他就能够静下心来,虔诚地重温母亲的殷殷嘱托。
也许是回光返照的力量,母亲弥留之际的声音清晰得那么奇异。在她心跳终结的那天下午,保良就在她的床前,病房里那时没有别人,保良突然发现母亲早已浑浊的眼里,又闪出了生命的光辉。保良还以为母亲的身体出现了奇迹般的好转,没有想到母亲嘴里断续发出的声音,便是她的临终遗言。
母亲说:“保良,我的儿子……妈妈要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照顾你爸爸。你再答应妈妈一件事情好吗,你……你一定要找到你姐,你找到她,把这只耳环给她,这是妈妈送给她的嫁妆。你让她戴上这对耳环,到妈妈的坟前看妈一眼。我……我真的想……想再回鉴宁咱们的那个小院看看,真想再看你姐一眼……”
下葬母亲时,父亲找过这只耳环,想让母亲带走,结果没有找到。再三逼问保良,保良才拿了出来。他对父亲说:这是妈留给我的。父亲问:另一只呢?保良说:妈给姐姐了。
父亲哑然无话,他低头想了一下,没再要回那只耳环。
父亲把母亲葬在了省城的平安公墓,每年交上一百五十元钱,就可以租下一个存放骨灰的格子。在遗骨安放前保良背着父亲悄悄取出了一部分骨灰,用一只玻璃瓶装了藏好。因为母亲病倒前不止一次地说过,想搬回鉴宁老家去住。她说人总要落叶归根,你爸爸将来退了休,肯定也是想回老家住的,所以当初真该把鉴宁咱家的房子买了留着。再说你姐说不定什么时候也会回到鉴宁去的,她要想回家了,也能有个地方找到咱们。
鉴宁对于母亲,不仅是故乡,是思念,是真正的家,而且也是最有可能和失散的女儿重逢的地方。
鉴宁对保良,也是同样。
寒假到了。
父亲的单位很照顾父亲,安排父亲和另外几位公安英模去南方疗养,每人还可以随行一位家属。保良并不想去,于是对父亲撒谎,说寒假期间学校给几个插班生安排了补习,父亲当然高兴,支持他以学习为重。
父亲去南方了。
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做了炸酱面,就着面又喝了点酒,红着脸对保良掏了心窝。他说:“保良你长大了,有些话爸爸可以跟你说了。自从你姐姐第一次离家出走以后,你妈就一直恨我。她一直以为是我非要拆散你姐和权虎,害得咱家不能团圆。她虽然过去也在公安局工作,但没干过真正的公安,她对我把你二伯查出来这事也想不明白,认为我害了自己的兄弟,也害了自己的女儿。我也知道权力是我的兄弟,我们从十岁那年就发誓不能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我也知道咱们中国人为人处世,讲的就是义气二字。但我更知道,我是国家干部,我必须效忠国家,我是人民警察,我必须服从命令。我必须分清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你爸爸头上的一颗国徽,肩上的两星两杠,是人民给的,我必须要为这份荣誉尽责。搞掉权力我很痛苦,但这个痛苦我能跟谁去说?保良,以后你也会明白的,如果你以后真的当了一名警察,你肯定也会这样选择。但你姐姐不明白,你妈也不明白,讲道理她们听不进去,她们是女人,女人往往不听道理,只信感情。这件事我和你妈伤了感情,她不跟我明说但我看得出来她恨上我了。这几年你妈几乎就没跟我说过话!保良,你想想爸爸这几年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爸爸为了国家为了工作置个人感情个人安危不顾,立了那么大功,组织上和广大群众那么肯定我鼓励我。我在外面,得到的全是鲜花和掌声,可我一回到家里,你们都不理解我。我和你妈在一个屋里生活,在一张床上睡觉,可三年多来她跟我几乎没有一句话说!儿子,你说,爸爸过的这叫什么日子……”
父亲脸红着,眼红着,眼泪汪汪的。保良这时似乎才一下发觉,父亲头上的黑发,有一半都变白了。保良这才知道,母亲的离去,对父亲来说,其实是一种解脱。
父亲去南方休养的第二天,保良便带上了那只装满母亲骨灰的玻璃瓶,乘火车独自返回了鉴宁。
漫长的三年,鉴宁似乎没有大变。市中心盖了几幢新楼,沿途还能看到几处新的工地,除此一切如旧。保良乘坐公共汽车经过百万豪庭大酒楼时,看到酒楼门口已经重新装修,大门上方“百万豪庭”几个霓虹大字,已被拆下,而新的“主人”姓甚名谁,却未见张扬,不知里面是否经营如故,鲍鱼生意是否依然火红。公共汽车把保良一直拉到他家那条小巷的巷口,他从巷口走到他家的院门,恍若当年放学回家的景象——院门微掩,炊烟淡淡,母亲做饭时的唠叨,姐姐开门时的笑闹,父亲高声在叫:“保珍,把我的茶端过来……”一切如在昨日,音容宛然。
现在,那扇院门显然久无人顾,门上的漆皮斑驳得厉害,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锁上挂着一些红锈。保良知道公安局已将这个院子卖给了私人,但听李臣刘存亮说,他们家搬走之后,这里一直没有住人。
黄昏时保良在小巷的里端找到了李臣的家,李臣又带他去了刘存亮家。刘存亮的家里正有客人,三个人便一路踱到“鉴宁三雄”的老窝,那座依山临水的废窑。夕阳把整个窑丘镀得色彩迷幻,就像一座传奇电影中的神秘古堡,仿佛藏了多少鲜为人知的故事,表情显得肃穆深沉。
在童年好友李臣和刘存亮的见证下,保良将盛满母亲骨灰的瓶子打开,站在砖窑的窑顶,迎着耀眼的晚霞,向着平静如缎的鉴河,将母亲的遗骨向空中扬撒。山上无风,但撒出的骨灰却如烟似雾,在空中慢慢飘弥。刘存亮说他在《廊桥遗梦》那部电影里见到过这个场面,所以他感动得差点哭了。
保良没哭。
他为自己能带母亲回来而感到高兴,他由此确认自己已经堪当重任,已经长大成人。
骨灰在空中散去,散在山丘与河岸之间。兄弟三人谁也没能说出一句感慨的话语,只顾凝望夕阳西照的河流默默出神。
当天晚上他们在李臣家的一间小屋里聚谈到深夜,刘存亮走后保良就和李臣挤在一张床上睡到天明。按照前一天晚上三人商量的结果,李臣和刘存亮陪保良一早就来到原来二伯家管片的派出所,打听权虎的户口及其下落。在他们反复向民警说明来意之后,民警好歹答复权虎的户口还在,但人去了哪里并不掌握。权家的宅子已被法院罚没,权虎的户口倒还虚挂在那个住址下面,但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回来,那个地址于他已经上无片瓦,下无立锥。
他们又去了姐姐没毕业便不再上学的那所鉴宁师范学院,辗转找到了若干姐姐当初的老师和已经留校任教的同学,他们都还记得陆保珍这个名字,甚至还有人能说得出保良小时候的模样,但与派出所的民警同样,没人知道姐姐的下落。姐姐在离校之后,便与这里断绝了联系。
他们又去了权家的百万公司,百万公司大楼依旧,物是人非。公司的牌子早不知被谁当废品收了,大楼门口进进出出的男女,也看不到一个相熟的面目。
他们最后的去处,便是那家同样改换了门庭的百万豪庭大酒楼。走近时才看清招牌改挂在院门之侧,已改名为鉴河商务会馆。三人瞻前顾后,探头探脑,缩手缩脚地走了进去,楼里的装饰布局已全然陌生,而迎面碰见的一位前台经理,居然看去有点面熟。
保良结结巴巴地上去打听:“呃……对不起,请问您是这儿的经理吗,您知道原来在这儿的权虎现在去哪儿了吗?”
那经理一听权虎二字,不由吓了一跳,上下打量保良和他身后的两位少年,犹豫了片刻疑惑地反问:“你们是哪里来的?权虎早不在这儿了。”
李臣在保良身后插嘴:“权虎是他姐夫,他是找他姐姐来了。”
那经理这才挂出一副权家旧将的恭敬,对保良点个头说道:“权虎他爸出事了,权虎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你是从哪里来呀?”
保良没说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他继续问道:“您知道他去了哪里吗,我姐姐还和他在一起吗?”
经理和派出所的警察及师范学院的老师一样,只是摇头:“不知道。”
保良几乎完全灰心,但他不知是出于侥幸还是出于惯性,又问了一句:“这儿的人还有谁知道他们吗?”
经理再次毫不犹豫地摇头:“过去百万豪庭的人现在就我一个人留下来了,其他人都是后来才来的。”
这是保良重返鉴宁日程计划中的最后一站,至此希望全部落空。保良谢了那位经理,低头往外面走去。经理在他们身后又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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