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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这次考试情况吧,我估计问题不大。”她心神怡然地笑着。中午,一个年轻列车员走进他们的包厢,通知他们现在可以去餐车用餐,小伙子说话的时候,看也不看她,只把脸冲向西服革履的中年人,显然是表示正式的软卧乘客只是他。一股强烈的羞辱感和自卑心胶和在一起从她的灵魂深处冒出来,以前,即便是在当走资派子女的时候,她在精神上也从来没有这样自卑过。
餐车对硬席车厢的午餐供应已经结束了,铺了白塑料布的餐桌被擦得干干净净,又摆上了花瓶和各色水酒。这趟车的软席乘客寥寥无几,所以大部分餐桌都空着。
这是她头一回跟“外国人”一道吃饭,中年人要了一个辣子鸡丁,一个焖大虾,还要了冷盘和酒,菜不多,可两个人吃富富有余。
在她的那帮朋友中,有不少人和外国人有交往。现在交外国朋友也成了时尚,全不像过去那样躲躲闪闪,生怕沾上“洋”字惹是生非了。连过去人们谈虎色变的“海外关系”如今也成了值得四处宣扬的荣耀,甚至成了谈恋爱的价码,别管是什么丑八怪,只要国外有亲戚,立即就会身价百倍,对方也得刮目相看,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连不少干部子弟也纷纷往外国人的圈子里钻营了,乔笠就在南州饭店被外国人请过两次,以后便常在众人面前津津乐道那桌面上的奢费和排场,还有吃西餐的那一套绅士规矩,什么喝汤不能出声响啊,餐刀不能入口啊;骨头不能嚼碎呀,擦嘴要“拭”而不能“抹”啊。过去,她一听到乔笠这类吹嘘就感到厌恶,觉得他很下贱,而现在,当冯先生向她端起斟满暗红色葡萄酒的玻璃杯时,她一下子又觉得乔笠也是可以原谅和理解的了。
旅途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她很愉快。
列车开过了丰台站,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把手提包放在了床上。中年人又点起一支烟,半仰着脸专注地听着喇叭里对北京名胜古迹的介绍,听了一会儿,对她问道:“施同志对北京熟吗?”
“熟,太熟了,我以前在北京住过很长一阵呢。”
“噢,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可以不可以?”
一个下意识的迟疑在她脑子里闪现了一下,但很快就消失了。自从爸爸出来工作以后,她已经记不清有多少八杆子打不上的“认识人”来求她帮忙办事了。她早烦透了那一副副讨好的笑脸和殷勤的吹捧。可这会儿,虽然还不清楚对方所求何事,但光凭这个人,她也是乐于出力的。
“那怎么不可以,”她说,“我能办的一定尽力。”
“我这次除了办几件公事之外,主要想到北京各处名胜玩玩,可人生地不熟,施同志要有空闲的话,能不能帮我做个向导,我们一起转一转?”
“这个呀,没问题,准能叫您满意。”她很快活地答道。
“我在前门饭店下榻,唔——,怎么找你呢?”
她思索了一下,“我住在我爸爸一个老战友家,他家有电话,”她从自己的电话条上撕下一页纸,写上电话号码,又写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他,“打这个就行。”
“唉,”中年人收起电话来,不无感慨地说:“回到祖国快两个月了,事事都觉得很习惯,就是有一点受不了,没有朋友,太孤单了,想找个说说话的人都难啊。将来你要是一个人出国,准有体会的。”“我还能出国?”她脱口问了这么一句。
“怎么不能,我想准会有机会的。啊,要是到了外面,我可以做你的向导。”
“冯先生的夫人也在国外?”
“夫人?啊,我们早分开了。”他简短地答着,并未加任何解释。列车徐缓地驶进了北京车站,站台上挤满了接客的人群。她下了车,身体被奔来挤去的人来回撞着,回头望望,紧挨在身后下车的中年人已被拥挤的人流淹没。她的胳膊渐渐吃不住手提包的重量,疼得有点儿发麻了,头上刺痒痒地出了汗,她索性放下手提包,伸手到兜里去摸手绢,摸到的却是一张硬纸片,拿出来一看,原来是冯先生的名片,在车上她只是仓促地晃了一眼,这时不由仔细看起来。
“欧洲里克贸易公司派驻中国南州市办事处代表,冯汉章。”哼,冯先生告诉过她,所谓办事处其实就是他一个人,再下面呢?“地址:南州饭店七一二房间,电话:44071。”名片的另一侧写的是外文,她看不懂,便将它揣回兜里,掏出手绢一边擦汗,一边向左右张望着。
“何伯伯他们家没接到电报吗?这么沉的东西,一大半是给他们带的,也不来接,真讨厌!”她烦躁地用手绢在鼻尖上来回扇着凉风。
“嘿,季虹姐姐!”随着一声尖细的叫喊,她的肩头重重地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一个二十多岁的高个子姑娘站在眼前。
“玲玲!”她惊喜地叫起来,“我一猜就是你来,收到我妈妈的电报了吗?”
“没收到我怎么会来?”玲玲是何伯伯的小女儿,像个运动员一样结实,她一把抢过提包,笑哈哈地说:“你什么时候烫的头?真变样儿了,我都不敢认了。”
“越变越丑了吧?”
“得了,越变越洋了。哈哈哈……”玲玲旁若无人地大笑,她的性格同她粗放的外表倒是极为相似。
她们出了检票口,在车站右侧坐上了二十路公共汽车。汽车转了两个弯,便拐上了宽阔的长安大街,她的心怀也为之一宽。
也许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离开那光线暗淡、令人窒息的配件仓库,成为北京国家歌剧院的一名演员,也许,每天上班下班都能在这条世界上最宽最长的大街上往返。她把视线向车窗外伸展出去,坦荡笔直的长安大街仿佛展示着她的广阔未来,歌剧院现代化的排练厅在眼前一跳一跳的——崭新的练功架,巨型的大镜子,那镜子像个宽银幕似的占了一面墙……将来总会有机会上电影的,她最适合那种自唱自演的角色,还有……咳,不用想那么多了,只要进了那个金光闪闪的门槛,凭她的天赋和刻苦,将来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是不难的。对了,还可以出国,作为中央直属表演艺术团体,出国的机会决不会少。重要的是得控制住别再胖下去了,演歌剧不同于独唱,形体和嗓子是一样要紧的……出国,哦,小时候还以为哪儿都没中国好,现在,真他妈想出去看看……他们一般在哪里演出呢?天桥剧场还是民族宫……
她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幻想,实际上都是八字没一撇的事情。但幻想并不是坏事,特别是她,现在正是需要幻想的时候,幻想常常会成为奋斗和起飞的动力,人没有幻想就完了。
当然,幻想有时也会被现实击碎。在何伯伯家安顿下来以后,她第二天便按照妈妈给的地址找到了中央歌剧院。这是一座挺大的院子,大门口还有两个解放军战士在站岗,她的心激动得怦怦跳起来。
“到底是国家级剧院,门口还设了岗。”她津津有味地琢磨着,顺着院子里一条弧形的马路来到剧院的楼门前,不由得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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