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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两手抱住那签子手,喊了几声少爷,紧紧的不放。签子手吓得汗如雨下,高升把眼一开,见得不是少爷,便由他去了。

爬起来到饭铺里,吃了两碗粥,掏那洋钱时,已是不知去向,饭铺里的伙计,把他长衫剥了去,找出四十个小钱。搭了一只渔船,到了瓜州,寻找少爷,不见踪影。连日间便在沿街求乞,过了江,见那佛照楼的赏格,才知道少爷的踪迹,跳上轮船。

这轮船不是招商的,是一只野鸡轮船,不到数十里,便查舱验票。凑巧那房舱里,失了几件东西,见得高升的模样,便有儿分疑惑,揽住了一把头发,吊到毛厕间里,打得浑身是血。将到江阴对岸,便扑通的把他向江心一抛,可巧得着一块浮板,才飘到江阴码头的。冷镜微自然又添着一番伤感,到栈房里,医治了几天,替魏伯尼备了些行李衣裳,送些金银食物之类。

从此魏伯尼不像往常的狼狈了,烟盘、烟枪、烟斗都色色的精工了。这日冷镜微正在斋舍里听讲,一个邻号的学生,笑嘻嘻的捧着一部书,打魏伯尼门前经过。魏伯尼把他喊住,问他拿的甚么,那学生只是笑而不答。魏伯尼道:“你这小猴头,休得鬼鬼祟祟的,大约不过这番的题目,在这书上罢了。”那学生也笑着回道:“是便是的,不过白先生吩咐我们,不准给牛魔王瞧。”魏伯尼笑着骂道:“偏是你们这些小猴头作怪,专吃那白狗的酸屁。”一面笑,一面便把这书是哪处的板子,哪年哪月哪人刻的,这次的题目,在哪一卷,哪一页,从第几行到第几行,总共有四百八十三个字,内中错着几个字全数的谈给那学生听了。那学生大惊失色,岔开了话头道:“魏老师,你知道俺们这里,新添着一位帮教么?这位帮教,姓梅名塔庵,是白先生的门生,听说他的本领很大呢。”魏伯尼道:“管他的本领大小,贩来的几句狗屁,会臭到甚么地步呢?”过了几天,果然梅塔庵来了。这梅塔庵却不比白山长的古板,见了学生,眉头上、眼睛上、满脸上的九千九百九十九个毛孔里面,没一处不带着一团的和气。充了一个假近视,戴一副铜边眼镜,见着人便低着头,把镜子的边框一松,落到鼻头尖上,两只笑玻Р'的眼珠子,从镜子上伸出来瞧人。批起课卷来,还有一种出色的地方,他的圈儿,彷佛是汉阳铁厂里贩来的几千百吨铁,到太平府李老君炉子里,定打的一种又肥又圆二分径的铁锁链子。偏偏那些学生,被他链子越套得紧越加的畅快,所以大家替这梅帮教,上了一个外号,叫做梅铁匠。冷镜微一向是住在栈房里的,到了明年,取了一本内课,搬进斋舍。两更向后,忽见窗子外,一盏电光灼灼的灯,在斋舍外面走动,后面一个黑油油的影子。吓得一身冷汗,在斋舍里害了一场大玻病势才退,隔壁斋舍里又闹出一件案情来了。

原来隔壁斋舍,住的是一位山阳优廪生,和一位铜山县的王太史多年至好。这位王太史,品貌极佳,长得同女孩儿一般,和这优廪生同学的时候,情意缠绵,连人家的伉俪,都没他的恩爱。这番王太史打从京里出来,自然不免要叙一番的旧。哪知道梅帮教提着一盏诸葛灯,从南面一路走来。看看各斋舍的灯火,已经灭熄,正待要转脚步,回到自己的卧房,忽见一间斋舍里灯光一亮。梅帮教赶忙闪在一旁,只听里面低声讲道:“好了,梅铁匠去了。”梅帮教索性把灯光遮没,侧着耳朵,细细的听去,总是一派儿女的腻谈。提轻脚步,走到窗子外,细着眼儿,从窗缝里望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穿了一身艳服,后面却拖着一条油花松辫,坐在这位优廪生的膝盘上,手里托着一只鞋杯,杯子里也不知是酒是茶,一口一口的,送在那优廪生嘴里。梅帮教吓得一身的冷汗,从头发上直透到脚尖。回到卧房,坐着呆想,这个优廪生,据着白山长讲起,是这里数一数二的人物了,曾经在学院里,上了一封密保,保他品行端正学问渊博八个大字,这样看来,竟是有名无实了。

但不知那个粉头,是从哪里进来的,须要暗暗地查访。到了黎明,便端一张皮椅,坐在斋舍门前,靠着一株玉兰花的树下,拿着一部《朱子近思录》,翻来翻去的细看。大家见了,都知道这梅帮教的意思。直到十点钟后,那些学生吃茶的、打梳妆茶围的,都散去了,就是冷镜微,也扶着魏伯尼到外面逛逛。

停了半晌,忽然门闩一响,走出来一个少年,耳旁的脂粉,还没有揩得干净,见了梅帮教,脸上一红的站着。梅帮教问起姓名,知道他是一位太史公,不便发作。闯进斋舍里,只见一枝珠花,插在牀架上。梅帮教不便追问,喊了那优廪生一声,不见答应,气呼呼的转到白山长那边去了。这里王太史带上门,径自出门而去。梅帮教接连巡着几天,见得门钮搭上,只当是出外冶游,正想等他回来,禀明了白山长,把他开除。哪知这位优廪生,已经僵在牀上,气味渐渐的透出来。梅帮教不敢声张,买了一口棺木,停放在就近的一个庵里。白山长还送了一个祭帐,上面写的是吾道益孤。有个使捉狭的学生,把吾字旁边,添了四个小字,说是吾当作谷。又做着一副挽对,上联用的是《红楼梦》上柳湘莲的故事,下联用的是《聊斋志异》上何师参的故事,用两幅黄单纸写的。你道是写的什么?原来是:相思未了尤三姐,续命难逢黄九郎十四个字。

闲文少叙,单说这位魏伯尼先生,虽然穷了一辈子,却倒精神健旺。自从遇了冷镜微,也算是穷范丹遇着五路财神了,偏偏身子又不爽快起来,十天九病,并且为着那优廪生的事,受着许多秽气,越发支持不祝忽然那日接着他儿子的书信,才知道冷镜微那般的周济他,很为感激,难得冷镜微在他面前,从没提个只字,也算古今少有的知己了。看到一半,冷镜微打外面走来,瞧见魏伯尼的案上,一叶叶的正揩,都大得和手掌一般,只当是什么法帖。魏伯尼站起身来,便是深深一揖,冷镜微连忙回避。魏伯尼再看那下半时,看到书籍已托冷兄带来八个字,登时便倒。冷镜微捏着两把冷汗,请人医救,直到半夜才慢慢醒来,向冷镜微道:“我那书籍在贤契那边么?可算是托付得人了。老夫几十年来着的书,足足堆满了半间屋子,都被那畜生卖光了,剩下些儿,传到贤契手里,老夫一生的心血,也算不枉费了,所以老夫欢喜已极,不觉斗然晕倒。”冷镜微听他这番言语,禁不住泪珠迸落。魏伯尼追问情由,一声长叹,跌倒牀上,从此一病不起,茶饭少进,烟也不想得吃了。

冷镜微看那势头不好,亲自护送,一到瓜州口岸,魏伯尼便要将船停下,想就当日沉书的地方,筑起一座书墓来。冷镜微自然答应了。靠着口岸,有一座大庙,叫做天妃宫。冷镜微吩咐高升,把船上的行李,搬到天妃宫,借住了两间屋子。就在天妃宫的左首,买了一片两亩大的地基,足足费了三五百个工程,才把那墓筑停当了。又竖上一块石碑,题着呜呼兴化魏先生葬书之墓十一个篆字。魏伯尼朝夕哭临,把个身体越哭越坏,后来眼泪也哭干了。冷镜微赶忙打发高升,到兴化去请他的儿子老八。等了半月,不见他儿子到来。这日魏伯尼的病势吃紧,喘吁吁的喊冷镜微道:“贤契,我孤负着你了,我这几十年间,吃尽了千辛万苦,呕了那些心血,从没有遇着一个知己。这番遇着贤契,实指望把生平没了的心事,靠着贤契代老夫一了,哪料万事由天,徒然的带累贤契,耽受了许多风波,没受了半星儿的实在。于今已是日落西山,看来这副老骨头,也没中用的了。倘然我那畜生来时,但道我的遗命,不愿再回祖茔,便在这书墓旁边,筑起一抔之土便了。春秋四季,也不准到老夫的坟墓上面烧钱化纸,倘若烧钱化纸,我在九泉之下,定要好好的摆布于他。贤契只求你在我那坟墓上,树一石碑,等老夫亲自题个碑衔,叫那大江南北来来往往的文人学士,晓我老夫的这个名字便是了。”说着手颤颤的,要那桌上的纸笔。冷镜微抹着眼泪,磨了一盘浓墨,把一张八尺长的宣纸,摊在牀前。

魏伯尼把颈脖一硬,运了半天的气,从牀上一跃而起。嫌那笔头太小,拿着一把裁纸的洋刀,对着镜子,把自己嘴上的一挂长须,齐根割了下来。足足地有一尺多长的光景,揽在手里,好像一堆白雪,从砚盘浓浓的染了许多墨,写着孔子后二千五百年魏伯尼之墓。写到墓字的末一划,那手已经颤得不由自主。

写罢,眼花一暗,险些跌倒地下。冷镜微向前扶着,上了牀,两眼一翻,魏伯尼已经呜呼了。

冷镜微正在打点他的后事,忽见魏伯尼蹷然坐起,喊冷镜微走到牀前道:“贤契,我死之后,有个老友,在南京城里,倘你若读书有些疑难地方,尽好到那里问问他,他姓姓”接连说了五六个姓字,那舌头只是转不过来,眼睛里眼泪干了,半点儿也落不下来。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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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讲圣论牵涉阎罗王 赋情诗推托西王母

却说魏伯尼接连喊那姓字时,忽然放直了声音道:“姓柳。”

喊了这两个字之后,登时跌倒。冷镜微便照着他的遗命,葬在书墓旁边。不到几天,高升回来了,说那魏老八的房子,已经转租着人家,欠着许多的债,没处抵偿,便逃奔别处。高升找了十多天,找到一个虾蟆镇的地方,问着烟铺里,才知他住在一个土地祠里。走到那土地祠时,只见火焰冲天,魏老八已经葬在火窟之中。冷镜微听了,自然暗暗流泪,收拾行装,搭了一只义渡船,由镇江到了南京,访问那姓柳的消息。但是只有姓,没有名字,向何处打探呢?这日刚到文德桥一带玩耍,忽见一个老者,身穿补褂,脚着乌鞋,头上戴着一顶铜盆式的纬帽,一个荸荠大的铜顶子,上面的铜锈,已经长得个斑驳陆离了,并且螺丝旋也松松在头上,东倒西歪,就像把戏摊上卖的不倒翁的。一路走来,手里拄着一枝毛竹烟杆,背上扎了一个黄缎子的包袱,后面还跟着几十个小孩子。进了夫子庙,放下烟杆,向头门作了三个揖。冷镜微看得奇怪,跟到明伦堂,那老者打开包袱,捧出一部《圣论广训》来,端端的放在案桌中间,点了香烛,颤巍巍的跪将下去,磕了三个头。把两手拄在地上,使着气力,想要扎起来,扎了半晌,气哼哼的闭了好一回眼睛,调了好一回鼻息。冷镜微倒起了一片哀怜之意,走到后面,便把那老者拦胸一抱,抱他站起。那老者回转头来,勒着两只枯眼睛,看不清冷镜微的面孔,戴上眼镜,望了好几下,大声说道:“你这人到这讲礼的地方,怎样半点儿礼节也不知道?看你的模样,倒像玲玲珑珑一个上书房的小孩子,是从的哪位先生?难道连礼节都不教导么?俺姓柳的,活到八十多岁,照着古礼上,八十杖于朝,我到明伦堂上,带着毛竹烟杆,总算是名份上该有的了。至于那上殿给扶一笻,除是做了相国,奉了皇帝的旨意,方可以用得的。你这人知道天地君亲师,是一样的么?现在《圣论广训》高高的供在案上,至圣先师的大成殿,离着不到一箭之路,有这君师两层,压在我们头上,怎好这样的不当心呢?俺姓柳的自幼便读得圣贤的书,又蒙皇上的恩典,中了个举人,挑了一个候选教论,这礼节是越发要守的了。”说着腰袋里摸出两粒桂圆,含了好一刻,吐出核来,按着《曲礼》上的规矩,把两个核收在腰袋里。不料腰袋一翻,哗啦一响,那些桂圆和蜜枣糖果之类,散了一个满地。吩咐那跟来的小孩子,替他拾起,嘴里声声不住的,喊是罪过罪过。

从靴筒里拿出一枝笔,翻开一本功过簿,在本日日子下面,画了笔管粗的三大画。冷镜微不敢则声,听他说是姓柳的,只伯就是魏伯尼先生的老友,便格外的恭敬。只见那老者脱下眼镜,收好了功过簿,整一整衣袖,重行叩首。足足去了两点钟的工夫,才把这三跪九叩首的礼行完了,打开圣论,高高的宣读了一遍,慢慢讲起。那时来听的人,渐渐多了,大约不过挑夫、菜夫、粪夫之类。有的掮着扁担的,有的扶着菜篮的,有的把脚跷在粪桶上的。内中还有些卖油条的,提花生瓜子篮的,把一个明伦堂下,早挤得一个扑满。那老者越讲越高,引证了许多故事,说是那个人学好,文昌那边,怎样的骂他、打他、发落他。把那些听的人,一个个都说得惊心动魄,眼泪鼻涕,都流将下来。正在讲得高兴,忽然来了七八个穿靴戴顶的,走进明伦堂,行了礼,分两旁站着。那老者朝着他们,很怪了几句,说他们来得太迟,他们也应声诺诺的。讲到完了,早挑来两桌酒菜,原是个暴发户蒋二驴子送的。这些书呆子嘴里淡出鸟来了,便乐得前来附和,每月骗他两次的酒菜,只有柳老头是个真心。冷镜微暗暗察访,知道他名叫树人,混名柳二呆子,住在琵琶巷东边,就在家里开门授徒,学问是南京城里独一无二的。冷镜微择了个日子,前去受业,说出魏伯尼临终的话来。

柳树人很为叹息,说道:“魏泊尼的一生,是很好学的,讲的经学也极好,只有吃鸦片一层,是非圣不经,所以文昌帝君罚他这样,将来见了阎王,只怕拔舌下地狱是不能免的,老夫很替他耽心呢。”冷镜微知他有些呆气,也不和他辩驳。那天柳树人在牀上,忽地哼起来,只当是病,吩咐高升去请他的孙子。

他孙子细细一查,搬开牀架,吩咐木匠,把那里边的榫头一松,登时哼声止住,并没什么玻冷镜微着实诧异。原来柳树人和一个颜制军。是个老同年。颜制军到了两江,便吩咐盐运使,替他弄了个挂名差使,每月一只银子的干薪。柳树人接着这等银子,为他是个无功之禄,怕被阎王见罪,分文不敢用他。生怕孙子们要洗刷他的,只得带在身边,安在兜包里面,那兜包是昼夜不解的。遇着善举,不管保婴会、惜字会,就尽数捐去。

这番带着银子上牀,不料滚到牀里,刮在牀架缝里,动弹不得,又怕喊了人,要偷他的银子,挨痛不过,所以才哼起来的。

光阴迅速,在学堂里过了大半年,已是明年的春尾。学堂前面本来有几十株桃树,经过了几番风雨,洒落得满地腥红。

那日正是三月三十日,柳树人披衣早起,着人在学堂当中,平排着几张桌子,安了三个宝座。焚上香烛,行礼已毕,便画了一道朱符,祷告一番,向炉上焚了。学生里有个姓章的,名叫木仁,是扶乩的好手,不管什么牛鬼蛇神,到他手里,自然都会做出几首歪诗来。这日章木仁,端上沙盘,指那香炉上的烟,向一个同学名叫魏瑚簋的道:“烟已直了,大仙来了。”两个人分立两旁,把那乩板扶起,冷镜微瞧那上面,写的是一首唐诗。

章木仁读给柳树人听道:“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

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吾乃执符使者是也,今日王母驾到,速迎。”柳树人赶忙向外作了几个揖,只见乩上又写道:“西来弱水隐逸逸,金作栏杆玉作桥。叵怪朔儿太啰唣,千年一度一偷桃。吾乃西王母是也。”柳树人刚要下跪,乩上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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