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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迎香便开始着手备料制香,春宵百媚香所费材料甚多,制起来也十分繁琐,她每日忙忙碌碌,采买、拣选、清洗、淘澄、晾晒、研磨……一道道工序都万分细致,亲力亲为,连饭也顾不得好生吃,每次三餐皆草草刨两口就又去制香。多数时候龙蒴从不去扰她,偶尔帮她采买各色所需。两日后,黎峒行商们的香也已送到,她又点选出一两上好沉香,配上三钱占城麝檀、三钱占城沉香、二钱迦阑木、一钱龙涎、二钱龙脑,再加半钱檀香、半钱笃褥香、一钱大食栀子花、五滴大食水和一些蔷薇水,细细和匀,,在石台上慢慢捣碎,直到成为细腻柔润的泥糊,再放入模具里,细心压制成一块香饼。这香饼只大拇指大小,精致的长形,上头有细细纹路,迎香拿在手里嗅了嗅,又把玩片刻,十分喜爱。
龙蒴恰好走来,看她这动作,笑道:“若舍不得,干脆留着自己玩吧。”
“那怎行,说好赠给何捕头的。”她放下香饼,回身道:“这叫瑞龙香,其味平和公正,散发一股正气,又内敛柔和,并不冲人,何捕头公职在身,配这香当再适合不过了。”
“嗯……”龙蒴点点头,“瑞龙香,这名儿倒有些意思。”
“你嗅下,若喜欢这味儿,回头再给你做一个就是。”看他似乎颇有兴趣,迎香递过香饼给他。龙蒴接过,放在鼻端仔细嗅了嗅,咦了一声,挑眉问道:“这里边有龙涎香么?”
“有一钱,你嗅得出来?”迎香有些诧异,龙涎香本身并无浓烈的香味,凡人绝难品度出来,不料龙蒴一嗅便察觉了。
“呵,众香之王,其滋味别有不同,我少时曾在东海居住,对这产自大洋深处的香料性味,自然十分熟悉,但因其昂贵稀少,常人难得用上,我被封印钱,也有好些年未曾嗅到了。没想到这小小县城,如今竟有龙涎香出售。”
“确实昂贵稀少,我在家时,那么多年也只买到过两次,不过……”迎香想了想,说道:“去年海中死了几头大鲸,尸身漂在海面上,被过往商船看见,便割了香脂来贩卖。据说那最大的一头有十来丈长,山一般浮在海上,简直像个岛,割出来的香脂油黑乌亮,上好松木也没那么细密轻软的。那些跑船的水手们都说,从未见过那样大的鲸鱼,那样多的龙涎香。因此,市面上这起香料才多起来,这大鲸的是一等,原先那些一等的都成了次等,才流落到我们这样的小县城来。”
龙蒴静听她说完,木然不语,片刻后才喃喃道:“……是么?”眉间神色似有些黯然。迎香不由忧心,问道:“怎么了?”
“无事。”龙蒴摇头道:“听这大鲸死了,有些可惜而已。”言罢不再提此事,说自己给何捕头送香去,拿了东西便出门了。
龙蒴去后,迎香继续制香,忙碌一阵,眼见快到晚饭时刻,便去洗手做饭,等龙蒴回来一同用餐。可是直到做完晚饭,也不见龙蒴回来,她又等一阵,眼见天色擦黑,人依旧未归。迎香不由生出几分担忧,开了大门,倚门而望,回龙巷里静悄悄的,不见人影,青石板路上有些湿润的痕迹,燕子接二连三低飞掠过,一丝风过,送来几许沁凉,似乎要下雨了。
怎还不回来?
莫不是遇见了什么?
她有些忧虑,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连似蛛网般在心底编织,这种前所未有的牵挂让她感到不安。她呆了一阵,转念一想,龙蒴不是凡人,神通广大,此处又是安稳和乐的县城,应当不会有危险。莫非……又遇见什么故人?或是遇见哪个姑娘,拉他去喝酒了?
想到这儿,迎香突觉不妥,莫名红了脸,心如鹿撞,似乎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急忙掩门跑回厅内,摆好饭菜、布下碗箸,却不忙吃,先前本有些饿,此刻也不觉得,只坐着干等。
又过一阵,天色已暗,迎香忍不住,又想去门外探看,刚到院内,听闻大门处传来响动,龙蒴已走进来。迎香如释重负,长出口气,叹道:“嗳,你终于回来了。”
“怎么?”龙蒴看她这幅紧张模样,问道:“家里有事情?”
家里……这两个字让迎香心口漏跳一拍,脸又止不住红起来,幸亏天色已晚,不易看见。饶是如此,她还是急急转过身去,连说没有事,快来吃饭,自己往厅内先跑去。
二人坐下,龙蒴并不动筷,只看着她吃。迎香刨了几口饭,见他不动作,奇道:“你怎不吃呢?”龙蒴淡淡一笑,“我吃过了。在柳氏酒家吃过饭回来的,因此才弄到这时辰,没想到你竟也不吃,还一直等着我。”
“我……”迎香一愣,柳氏酒家,去做什么呢?找秦鉴么?她想问,又觉得不好问。按理说,寻常人家男人在外的行踪是无须跟娘子报告的,何况自己并非他娘子……想到这里,她脸似乎又要红起来,忙低下头,心里暗骂自己不正经,近日这是怎么了?总想这些不该想的事。哦,是了,一定是小竹,是听了小竹故事的缘故,又要做春宵百媚香,光这名儿就弄得人都燥起来,好不羞……
“我去看看秦鉴,托他办些事,他不日就要回蒴山了。既说重归我手下,我自然要交待事情给他做。”龙蒴似知她所想,将自己这半日行踪简略道来,说完又道:“另有件事,倒要请你原谅。”
“原谅?”迎香纳闷。
“嗯。我拒绝了一单做香的生意。”龙蒴点头道:“有人想请你给他制香,我拒绝了。”
“怎么,为何要拒绝?这人很让你厌烦么?”
“虽不是,亦不远。”龙蒴笑道:“你当这人是谁?是马胜马夫子,他也恰好在酒家里,见了我,挨挨擦擦地过来,扭捏半天,才说想请你给做一份香,不要太俗艳的,亦不可昂贵奢靡。”
“马夫子要做香?”迎香闻言不由失笑,问道:“他还有这闲钱?前日我们不是听他哭穷,连房租都要柳东家便宜再便宜么?”
“呵呵。”龙蒴也笑起来,摇头道:“他自然不是自己用了,是想做了送辛厨娘的。这意思嘛,我不说相信你也明白,不过他还是先糊了自己的口,再来想这些风花雪月吧。因此我婉拒了他,只说现下已有几家生意在忙活,所备料也已用罄,若真想做,怕最早要等到下月了。”
“唉……这马夫子真是……”迎香摇头苦笑,一时也不知如何点评他才好。前日几日在桌上与柳望之闲谈时,也听他略提过这人,包括与辛厨娘过往的九个,只觉是个可恶的庸夫子,迂腐清高,害人不浅,没想到多年后他这方面的心思竟转过来了,还挺活络,只是……太不懂量力而行了。
两人又笑谈两句,都说马夫子不辨轻重缓急,干这起糊涂事来惹人发笑。龙蒴道:“可不是么,方才何捕头送香时,我也托他得空向马夫子提点两句,莫要做这起痴心妄想,即便真给他做了香,辛厨娘会收受不成?吃过一次亏了,又怎会还往他这火坑里跳?”
“唔……”迎香闻言一愣,这话触到她心底隐秘处,一时勾起百般思绪,竟有些恍惚起来。发觉她神游,龙蒴深深看了她两眼,停下话题不语。迎香出了片刻神,喃喃道:“兴许……也未必然。”龙蒴冷笑一声,并不接话,她却似被挑起了兴致,继续说道:“我也认为辛厨娘不会再接纳马夫子这份遐想,但那是因辛厨娘不曾同他相好过,两人间也没有名分牵绊,只是倾慕不得反遭人羞辱罢了。若曾山盟海誓、心心相印,即便受他欺辱遗弃,心底依旧是放不下的,要有机会再续前缘……”
“不怕再被欺辱一次么?”龙蒴打断她的话,迎香摇摇头,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哀伤之色。龙蒴心下暗叹一声,又道:“心里头有牵连,这我理解,人心都是肉长的,哪能说抛开就抛开?不过,这抛不开的到底是情感,还是不甘?抑或隐秘的报复之心?恐怕这世上,十人里有八人都弄不明白。”
迎香闻言一震,慢慢低下头去,咬唇想了片刻,眉目间神色似醉,痴痴呢喃道:“弄不弄得明白……又有什么要紧?心里始终放不下。若上天再给机会,便要同他接触,非得让他明了,这世上只有自己才是良配,哪怕只是不甘愿也罢了。”
“痴……”龙蒴摇头一叹,不再谈这话题,饮了两口茶,打算起身回房,迎香叫住他,满脸期待之色,却又说不出话来。龙蒴看她半晌,见她依旧呆呆的,不由摇头道:“可是还有话要问我?”
“我……我记得你提过,”迎香心里正有一团阴影在成型,这些时日所见所感,同过去的纠葛糅合在一起,慢慢长生了一个怪物,从阴暗处张牙舞爪地探出头来。她咬牙问道:“记得当日,你便是借用翁老爷子的身子复生,若……若有别人的身子可用,是否也能做出另一个活人呢?”
“可以。你要做谁?”龙蒴声音逐渐低沉冰冷,像来自遥远深黑的海底,“但如此做出来的人并非真人,存活不了太久,短则一月,长则半年,便会化作一滩脓血,除非你能找到活人给我。你有活人吗?”
迎香似被蛰了,脸上通红,连连摇头,尴尬笑道:“我就是说说而已,连死人都没有……哪来的活人呢?”
“这个你放心,不久或许便有死人可用了。”龙蒴冷冷一笑,身上寒香凝成白雾般的晶体,若隐若现浮在四周,光看就让人感到一种莫名的刺痛。
迎香心口缩紧,身上漫过一阵哆嗦,不敢再问,龙蒴高深莫测地一笑,转身去了。
日复一日,迎香在家埋头制香,龙蒴有时出门替她采买材料和生活用度,有时自去拜访秦鉴或柳望之。期间何长顺来过一次,说所制香料甚好,赠送的香更是不凡,如今日日佩戴在身上,十分清宁。王老爷则派人来过两次,一来是看看所需的香做得如何;二来是想请俩人再过府一趟,三公子的病势似乎越发严重了。两人已知竹丽与王川的过往,对于再次过府的请求自然不予同意,至于香料方面,王家本就不是冲着香本身来的,兼之说得不明不白,不过拿迎香当日流言做谈资,妄图以毒攻毒而已。如此荒谬的想法,怎可能有效?为此迎香也不曾费心,只拿现有方子配了几份供佛的香料便打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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