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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以为战争在那天的清晨爆发了。
吵醒伊莎贝拉先是从头顶传来的咣咣脚步声,是军靴与铁板相碰撞发出的沉闷声响,如同潮水般一阵一阵地传来,像是有几个小队在楼上的走廊练习跑步似的。她抬眼瞪着刷着斑驳白漆的天花板,看着上面的灰簌簌地随着脚步声落下,感到自己才不过回到被褥里睡了五分钟,手脚都仍然是冰冷的。也许是出于对缺觉的抗议,她的眼皮一直连着到脑后勺的一块都突突地痛着。发生什么事了,康斯薇露?她一边在心中问着,一边揉着发酸发胀的双眼。
康斯薇露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答复,急促的敲门声就像鞭炮般在门上炸响了,任何用这种方式敲门的人带来的都不可能是好消息。阿尔伯特立刻便惊醒了,如同弹簧一般从枕头上跳起来,右手随着一起搭了过来,直到触到她手臂才收回,似是为了确认伊莎贝拉是否在自己身旁。
随后,他才向门外高喊了一声,“是谁?”
“是莱斯,公爵大人。”莱斯是阿尔伯特的杂务兵,他的声音听上去就跟他的敲门声一样紧迫不安,“开普敦方面派了4艘快艇前来与我们会面,并且向我们打出了停船的信号,现在舰长已经将速度放慢到一节,浮梯也刚刚放下。现在正召集全体的军官15分钟后在甲板上集合,好在他们上船后就能够立刻召开会议。我想……公爵大人,我不知道,我们都认为——”
那勤务兵突然支支吾吾了起来。
“都认为什么,莱斯,如果你认为这是我该知道的事情,那么就请直接说。”阿尔伯特此时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正只是由于伊莎贝拉还在房内,不好让莱斯进来,因此才隔着门与他对话。
“我们都认为,公爵大人,开普敦派遣快艇来是为了警告我们,战争已经爆发了。”
莱斯就像是在会议上报告一般,一板一眼地用他那利物浦口音说出了这句沉重的话。
“我明白了,莱斯,我这就来,请你在书房稍等我几分钟。”
语毕,他回过头来,与伊莎贝拉对视了一眼,彼此的意图在目光中昭然若揭,都知道对方这时心里在想什么。但阿尔伯特抢先了一步扑上了床,一条腿跪在床铺上,另一条腿还撑在地上——也亏得他腿长,才能在刹那间完成这个动作——赶在伊莎贝拉开口的刹那便用两根手指封住了她的双唇,
“不行,Isabelmylove,”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这个会议五分钟以后就要召开了,你无论如何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变装成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来参加。我保证我会在之后告诉你目前的事态究竟发展到了一个怎样的地步。别心急,若是战争真的爆发了,舰长会第一时间通告全船的。”
伊莎贝拉想说点什么,但那只让阿尔伯特的手指更使劲了些。
“听着,我的小豹子,”他有些无奈地放柔了声音,“我知道你很着急,但即便你以乔治·斯宾塞-丘吉尔的身份参加了会议,也无济于事。你的职务级别太低,且不说若是当场需要查看一些高军事级别的文件,你也会被请出去,就只会议本身而言,你也无权发表任何看法,顶多只能坐在角落里聆听。而我此时需要的不是乔治·斯宾塞-丘吉尔,我需要的是我的妻子,马尔堡公爵夫人。如果战争爆发了,我们很有可能得在开普敦靠岸;到那时,开普敦笼罩在战争阴影下的恐慌民众将会需要一个坚强而优雅的外交官夫人来安抚他们,知道大不列颠仍然是他们强有力的后盾,你能为我做到这一点吗,伊莎贝拉?”
如果乔治·斯宾塞-丘吉尔在会议上只能静静地待在角落聆听,那么康斯薇露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伊莎贝拉点了点头,阿尔伯特欣慰的笑了,另一只手撑着床铺站了起来,收回的手指在自己唇上按了按,浅蓝色的双眼随着笑意压成了眉毛下的两颗开心果,白壳黑影里倒入了两汪明晃晃的海水般,仿佛这么隔空一吻对他就已经足够。
但对伊莎贝拉不可能足够。
她手脚并用地爬起身,想要像电影里演的那般帅气地冲上去,揪过对方的领子来个热切的一吻。阿尔伯特没有明说,但她心知肚明的一件事是,倘若战争此时已经爆发了,那么这很有可能是接下来的几天内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康斯薇露偷听了阿尔伯特召开的作战会议,尽管外交团定下的新策略是以和平为主,但这不意味着就不必为可能爆发的战争做准备。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他第一时间便要带领着突击队前往停靠港口的军营报告,并且听从驻扎在营地的将领指挥,他很有可能要在那儿停留上两三天,直到其他军官决定了这支精英的突击小队应该随着阿尔伯特亲王号支援哪一方的战线。
而伊莎贝拉不能跟去,在那之后她甚至不能回到军舰上。因为到那时,阿尔伯特亲王号的性质便从“护送外交团”转变为了“执行军事任务”,她的丈夫也从外交官的角色转换成了海军突击队的中校。说得好听点是外交官夫人,难听点就是个外交任务中的点缀的伊莎贝拉没有权限跟着一同前往,甚至就连乔治·斯宾塞-丘吉尔这个角色也不行。
但她忘了阿尔伯特此时全身上下就只有一条睡裤,而她也不是活在电影之中。想象之中的帅气姿势刚开了一个头,就因为踩到了丝绸被角滑了一跤,而夭折在摇篮中,要是阿尔伯特穿的是一件衬衫,伊莎贝拉伸出的手倒也能抓住点什么,但现实是她的指甲只在那结实的胸肌上划出了三道血痕,就无力地跌倒在了床上。
“伊莎贝拉,你在做什——”阿尔伯特吃惊地蹲下身来,后半句话就被借势抓着他的头发吻上去的伊莎贝拉吃进了自己的嘴里——也许过程狼狈了点,但至少结果还是一样浪漫的——明白了她的意图的阿尔伯特喉咙里传出一声说不清是带着愉悦还是无奈的,低沉的鼻哼声。一只手提着她的腰,另一只手紧捉着她的短发,蹲姿也改成了半跪。
阿尔伯特的吻从来都温柔绵长,像雨天轻轻敲响木门的绅士,带着那么一点潮湿的水汽,克制,而又谨慎;但这一刻的他像冲进酒馆的斗牛士,有力地挥舞着那猩红的旗子,将那货架上的一瓶瓶酒全都打碎,任由泛着白沫的汁液四溢。而率先发起进攻的她竟然无法反击,也无法抵抗,像头失落的小牛般只能在土崩瓦解的砖砾间躲藏,任由他横蛮地肆虐着酒馆中的每一件家具,用旗子卷起每一寸角落的每一寸尘埃,又缠绵地将仅剩的断壁残垣全部裹进衣兜,轻甩着那猩红逗引着自己——
他知道,伊莎贝拉在几乎喘不过气的窒息中心酸地想着,他知道我明白如果战争爆发了意味着什么。
莱斯的敲门声——伊莎贝拉实在难以断定那究竟合不合时宜——再次响起了。
“公爵大人?”他轻声问着。
“马上来!”
阿尔伯特扭头应了一声,说话间他的嘴唇上还粘连着几丝说不清是谁的唾液,睫毛扫在伊莎贝拉的脸上,像在给她蝴蝶吻般。下一秒那细细的拉丝便随着他站起的动作扯断,阿尔伯特迈着大步向门口走去,在即将拉开门的那一秒又回过头来——
伊莎贝拉也正望着他,欲言又止。
她想说点什么,譬如“我爱你”,譬如“你是我此生的挚爱”,这样至少日后再回忆起来,也能少几分遗憾。但那几乎就像是某种暗示,暗示这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能够见到彼此一般,让人只感到喉咙塞了一团海绵,吸去了所有水分,于是半个字都难以吐露出口。
“Iknew.”
阿尔伯特定定地与她对视着,轻声说道。
接着,他便拉开了门,走了出去。
*
严格来说,战争早在那天清晨以前就爆发了。
就在阿尔伯特亲王号驶离了卢德立次以后,德兰士瓦共和国的军队就在纳塔尔省与驻扎在那儿的英**队发生了数次摩擦,兰斯顿勋爵顶着来自于索尔兹伯里勋爵的压力,下令让英军撤出纳塔尔省,避免让此事升级,但这条命令刚刚下达不久,还未能被送到最前线。便有一个小队的英国士兵的尸体被发现了,似乎是在巡逻的过程中遭遇了布尔人的伏击,尽管随军的军医立刻上交了一份报告给驻守在纳塔尔省的佩恩·西蒙斯将军,指出那些士兵们的伤口不对,不像是由布尔人造成的——布尔人擅长骑马,枪法精准,然而这些士兵似乎是从背后被人捅死的。他认为此事很有可能是由德国人设下的陷阱,甚至也有可能是塞西尔·罗德斯,传言中詹森袭击后的真正幕后黑手的所为,目的是挑起布尔人与英国人之间的矛盾,使得战争提前爆发。
但是佩恩·西蒙斯将军否定了这个结论,将此视为是布尔人对英国人的最终挑衅。他的手下有一个步兵旅,一个骑兵团和两个炮兵中队,总共加起来将近一万人;而在近几天的观察中,派出去巡逻探查的骑兵都说对面的布尔人军队顶多只有2000多人,这个消息早就让营地上的英军们蠢蠢欲动,认为将这群公然驻扎在英国土地上的布尔人打回自己的老家去只是分分钟的事情,就连将军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因此得到兰斯顿勋爵的指示以前,佩恩·西蒙斯将军便向布尔人的军队发出了警告,限定他们在4时以内交出伏击英军的士兵,并且完全撤出纳塔尔省,剩余一切都等待外交团到达以后再做仲裁。
就当时的形式而言,这实际上是个不错的处理方式,无论是偷听会议的伊莎贝拉和康斯薇露,还是本身就在会议中的那些军官们,都是这样想的。如果布尔人果真照做了,那么他们扣押的士兵则可以作为交换詹森袭击中,被德兰士瓦共和国扣押的英国警察的筹码,同时也可以安抚住动乱的军心。当然,要是兰斯顿勋爵的指示来得更早一切,佩恩·西蒙斯将军也许会忍气吞声地遵从命令,撤出纳塔尔省,然而这都是事后的猜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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