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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珠市口天寿堂的门前,交叉着五色国旗,配着簇新的彩绸,各种车辆,占满了半边街。有许多招待员,胸前悬着红色纸花,在那里招待来宾。
伯雍于是日也来了,他到了里面一看,来宾很多,因为这日是星期,所以益显得热闹。往四壁看时,喜联喜幛,不知其数。戏台那边,锣鼓喧天,正演中轴好戏《红鸾喜》。那些来宾,多半是教育界的人,此外也有各衙门科长左右的官员,一个个蓝纱袍、青马褂,都在席上坐着。有许多茶房,托着油盘,穿梭一般,在那里摆台面。这个景况,不用说,谁都知道是朱科长聘女的喜筵了。
每到一位来宾,朱科长都是满面春风,很和蔼地招待,他脸上的气色,比往日益觉得红润了。他真可谓人得喜事精神爽,得了这样一位快婿,他当然是高兴无比的。他见了伯雍,不似平日那样冷淡,因为今日是大喜日子,对于伯雍,特别表示一种极恭的礼貌。伯雍见了他,深打一躬,说:“科长的喜事,小生预先不知道,所以没得张罗,殊觉抱歉。”朱科长道:“事情也过于仓促,好在我预先都给他们预备好了,再说小女年龄已然不小,凑合着给她办了,也完了我一桩心事。”说着,叫招待员把伯雍让到席上,饮酒听戏。
朱科长平日最是省钱不过的,便是他的生日,也没做过一天寿,唱过一天戏。这次因为得了这个快婿,又因疼爱女儿,特别地要做做场面,为是在人前夸耀。他的思想本是旧的,打算仍用旧式结婚,可是他的女儿很文明,非要文明结婚不可。老头子虽然不愿意,因为是一种潮流,不便拂他女儿的意,再说他在教育机关做事,最怕人说他顽固,所以他也放开胆子,来个新旧参合的办法,教新郎新妇,在大庭广众之中,用文明仪式结了婚,已然送归喜居,可惜伯雍来得晚些,不曾瞻仰这个仪式,胡乱在此听了两出戏,自己去了。
出了天寿堂,见天气已然不早,他心中怪闷的,不知往哪里去好。有心去听白牡丹的戏,大概已然唱过了。回报馆吧,馆中这时当然没有人,一个人回去做什么?大热的,不如到秀卿那里凉快凉快。想罢,叫了一辆车,到了秀卿那里。跑厅的已然认识他,送到里院,只见李妈和几个婆子,正在天棚底下说闲话呢。还有几个才起来的姑娘,在院子里,教梳头匠给梳头。李妈一见伯雍,“哟”了一声说:“今天怎这样早?我们姑娘有点不自在,还没起来呢。”说着把伯雍让到屋内,只见秀卿盖着一条红纱夹被,在床上躺着呢。头发乱蓬蓬的,在枕边委着,脸上红扑扑的,仿佛发烧。听得有人进来,微微把头一抬。李妈见了,忙道:“起来坐一会儿吧,伯雍先生来了。”伯雍说:“别叫她,就教她佛131着吧。”李妈说:“真该起来了。大热的天,睡了一天了。”秀卿听见是伯雍,果然起来了。伯雍说:“你就躺着吧,何必起来呢!怎样不舒服?不是热着了?赶紧得吃药。”秀卿说:“没什么病,只觉得有点发烧。你今天怎这样早?”伯雍说:“到珠市口去行人情,便道,到你这里看看。我见你比前些日更瘦了,你自己须小心一点。你自己虽说没病,我看你这病大了。”秀卿见说,叹了一口气,眼眶里泪盈盈的,向伯雍说:“一个人做了这种生活,能保得住不生病吗?我此刻不过是在此耐着,家里若不是有个老人,有个小兄弟,我早自己打主意了。反正人活一世,终归一死。早死晚死,我倒不在乎。只是两个老小,指着我活着,无论怎样,似乎死不得,所以我有时胡作践,盼若早死。想起他们娘儿俩来,我又得自己宽慰自己。这两天我又犯了病,无缘无故地,自己烦脑132起来。你来得正好,咱们说会子话,或者能痛快痛快。”伯雍说:“你们这一行,跟我们一样,活计都在夜里,本是毁人的行当。不过既然择术不慎,也是无可如何,谁教指着它吃饭呢?”秀卿说:“你们倒是比我们强。女子掉在这里头,不知道几辈子没做好事呢。”伯雍说:“你这话不对。女子操贱业,做娼妓,绝对不是伤阴骘和父母没德的问题,纯粹是社会国家和教育的问题。若是自己看不起自己,不是命不好,便是没德行,那简直就不能振拔了。假如我们国家社会,到了良好地步,教育事业,也很完美的,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男女各色人民,都有相当技能、相当职业,国家无论多大,和一个家族一样,上上下下,全都以爱情和道德相处,哪能会有妓女一行营业呢?有妓女的国家,究竟是不文明的表现,社会组织不完全的破绽,没有道德的佐证。显见没有道德的人,反说当妓女的都是上辈或是本人没干好事,反倒以欺负妓女,拿妓女赚钱,仿佛是一种应当的事。其实当妓女的,都是贫寒人家的女儿,无论上溯几辈,敢说没有缺德的事,不过就因为贫,就因为弱,没人保护,没人教养,没人替她们想职业,所以富者强者,就拿她们当货物买卖起来,国家也拿她们当一种税源,仿佛行其固然,一点也不以为不合理,其实她们已然把人权蹂躏到家了。”
秀卿见伯雍说到这里,仿佛提醒了她一点事,她的精神,也觉得振刷133一点,因向伯雍说:“我听你说这话,我似乎明白了许多道理。我当初很疑惑的,始终不知道贫寒人家的女子,为什么一到了没饭吃,就得下窑子?仿佛这窑子专门是给贫寒的人开的一条生路。除了走这一条路,再找第二条路,实在没有了。或者我不知道,你想,咱们北京好几十万人,好几十里的面积,除了有相当产业的,有一个地方能养活穷人吗?年轻力壮的男子,还可以拉车养家。贫弱的女子,可找谁去呢?再遇见家无男子,光有老弱,应当怎样呢?老老实实饿死,大概谁也不愿意。没法子,只得自投罗网,货卖皮肉了。当我未下窑子以前,我很为难的,也打算免了这个耻辱,另寻个生活所在。寻了多少日子,也寻不着,做个小买卖,又没有资本。即或卖点糖儿豆儿的,卖的差不多比买的多了,也不能维持三口人的生活呀!我实在出于无法,含着眼泪,做了这下等营业,心里头直到如今不舒畅。有时我暗自思想,或者这是我的命,或者我的父母缺了德,我又不敢必信,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很善良的人,我不信他们没有德行。我想这或者是富贵人的不仁,见我们娘儿三个这样困难,怎么一个发慈心的没有?谁也不救一救。看着我们下窑子。所以我对于有钱的人,起了一种恶感,我由心里头嫌他们,所以我混了这几年,仍是一点头绪没有。不过我母亲和我兄弟,不至冻馁便了。如今我听了你的话,我知道这种不良的勾当,不尽是富而不仁的罪,原因还在政治不良、社会腐败,当局的为什么不想法子,多设几处工厂?单单扩充八大胡同做什么?”伯雍笑道:“设立工厂,开发事业,没有钱成吗?现在有人正要搂钱买皇帝做呢,哪有闲钱替穷人谋生活呢。他们扩张八大胡同,多添妓馆,第一不费公家一文,还替穷苦妇女筹了生计,国家每月还增许多收入,何乐而不为呢?”秀卿道:“照你这样说,妓女在中国是不能解放的了。当局的人,还要积极进行。不如把北京变一个大窑子倒好,总统便是掌班,各衙门合134国会便是随活大135了。我想他们不叫革命改良,益发往坏道儿做去了。”伯雍说:“你这话虽然是愤激之谈,将来会有这一日。你看着吧,北京完了。已过去的北京,我们看不见了。她几经摧残,她的灵魂早已没有了。我们脑子只可把她忘了,权当她被火山崩落了,被洪水漂去了。现在和未来的北京,不必拿她当人的世界,是魔窟,是盗薮,是淫宅,是一所惨不忍闻见的地狱。”
秀卿见伯雍说到这个份儿上,忙拦他道:“你不要说了。你的话,怪教我害怕的。若真到了那份儿上,咱们北京人怎样受?”伯雍说:“不愿意受也得受着,这是不可免的运数。但是北京人也有自取之道,如今说话放着,我但愿我的话不应验。咱们还是说点别的吧。”秀卿说:“真个的,你们总理给你荐的事怎样了?你干得了吗?”伯雍说:“不干怎的?人和钱没有仇。再说,我们总理和我说了一大篇道理,破釜沉舟地劝了我一顿。他的话我虽然不赞成,我却信为不易的道理。在现在的北京,打算在社会上活着,非那样不可了,所以便是我极疏懒的人,也要从着他的道理行一行。除非人家不要我,那就没法子了。如今我是刚学来的乖便卖,我要劝劝你了,你的脾气,往后得改。你的年龄虽然大了,不过二十一二岁,还说不到年老色衰。你为什么不找几个阔客,好生应酬他们?惹得老爷一喜欢,把你接出去,岂不脱了这个火坑,傲慢不羁的行为,我们穷念书的还可以使使,当妓女的似乎不必要。因为当妓女的目的,便在吃、喝、穿、戴、玩、笑、乐七个字,傲慢不羁,跟穷字很近。你反倒染了这点毛病,所以我替你怪危险的。你不见现在汽车马车之中拿珠子和金子镶着的人,都是窑行出身,如今却都做了太太。那个姨字,谁也不敢往她身上加。胆子大的,也不过加上一个数目字,呼为几太太。外界嘴损的人,给她们起了一个徽号,叫作窑变,瓷器里的窑变,是很值钱的。人若下一回窑子,再当太太,比窑变的瓷器贵重多了。你如今还在家里,为什么不大变特变一下子,得个窑变头衔,岂不足以自豪呢。”
秀卿见说,由床上把伯雍瞪了一眼,说:“人家才与你说好话,你怎忽然损起人来?”伯雍说:“这是实话,并不是损人。”秀卿道:“既不是损人,何必教我去当窑变!我固然知道当一辈妓女不像话,但是不对心思的人,我也不能跟他去过日子。从前我听朋友说过一段《聊斋》,叫什么嘉平公子呀,他们说的那四句话儿,我还记得,什么何事可浪,花菽生江,有婿如此,不如为娼136。可见我们当妓女的,也不是都想胡乱当个窑变的。再说能讨妓女出来的,都是些暴发户儿,胡吃混穿,差不多是金盆贮狗矢137,跟了他们算得了所天138吗?算终身如愿吗?无情的无情,蛮横的蛮横,混浊的混浊,阴险的阴险,与其跑到人家里闹不品行的事,还不如我为娼自由呢!”伯雍说:“难道你一点打算也没有吗?”秀卿说:“怎没打算!愿意接我出去的,我不愿意。我愿意跟着走的,人家又不要我。”说罢,两只眼睛,不住地望着伯雍。伯雍知她心里有话,只是说不出,不由得把头低了,暗道:“人的性质和思想,凡带点病的状态者,多一半是不幸的人。秀卿大概是属于这类的,以她的容貌、她的地位,又赶上窑变盛行的时代,她原可以一生吃着不尽。为什么竟使醋拗脾气,落个老大伤悲呢?什么人跟不了,单单看中我这样一个穷措大,不能说她没有精神病了。但是我年来潦倒,白眼频遭,不图青楼中一个弱女子,反倒这样见爱,虽然昙花泡影,不能成为事实,她这知遇之感,是不能不报的。”当下忍住一掬酸泪,向秀卿说:“咱们的话,说了不少时间了,我也饿了,你饿不饿?咱们吃饭吧!报馆这时大概开过饭了。”秀卿说:“你要吃饭,教李妈打发人叫去,我也陪你吃点。”李妈在旁边见说,便道:“对啦!该吃点饭啦。我们姑娘由早起到现在,什么也没吃呢。若不是您来,说这半天话,心里还不痛快呢。”因问秀卿说:“吃什么呢?”秀卿因问伯雍说:“你吃什么?”伯雍说:“我随便。”秀卿因向李妈说:“你去叫去吧。我们吃米饭,一个汤随便配两个菜。”李妈见说,到前面吩咐人去叫,不一会儿饭菜全来,秀卿陪着伯雍吃了一小碗饭,便不吃了。吃完饭,电灯早已来了,二人又说些闲话,院子里渐渐热闹起来。伯雍说:“我得回馆办事去了,咱们回头见吧。”秀卿说:“若忙,就不必出来了,何必呢。”伯雍答应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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