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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我能进来吗?”
“当然,莎拉,当然。你看我,一点都认不出你了。这真是……你怎么会来这儿呢?你妹妹,伊莎白小姐,还有白牧师……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舅舅,你可没怎么变样啊。”她脸上浮出了灿烂的笑容,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告诉我什么秘密:“如果你让我进去,我就告诉你所有的事。”
她如此快乐自信,倒是让我这所谓的长辈有些手足无措。我转过身,向前走去,准备带路,可左右的长衫们,还有再往前的只穿着短裤头的盐工们却是满脸惊愕,似是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幽灵。回过头,却见着莎拉正从近一尺高的门槛上跳下。
看到众人的神色,她也明白了这一跳怕是又触碰了什么古老的禁忌,笑容含着歉意,小声地用英文说道:“它好高啊!”
我们向前走去,人群如红海的潮水般退开,上年纪的吆喝着年轻人,转过头去。
莎拉听不大懂我们这四川的乡音,只是好奇为什么四周有那么多透红的脸庞。即使是已被多年的日晒变为黑棕色的皮肤下似乎也透出了难为情的颜色。
她试着改用中文说道:“我叫白莎。”这更是让众人惊愕万状,而我也只得视而不见,拉起她的手,向着实验室慌乱逃去。
进了屋,也顾不得寒暄,白莎依旧沉浸在适才的兴奋中:“在这里我真激动,舅舅。”她一边环顾实验室中的诸多仪器和墙上挂着的匾额,一边感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能真的来中国。但是我已经在这儿了,就站在你的面前。”
“你是,是自己来的?”我试着问道。
“嗯哼,是自己来的,”她努力地藏着心中的一丝骄傲,“而且该算是跑出来的。”
“跑出来的?家里人不知道你在这儿?莎拉你是不是疯了!”
“舅舅,我就知道你会责备我。我不是有意要向他们隐瞒,只是没有事先通知他们而已。哦,对了,舅舅,咱们还是说中文,你叫我的中文名字白莎吧。要不别人听到了,会觉着好奇怪。”白莎微笑着看着我,眼神中满是真诚,脸上丝毫没有离家出走的恐慌。
“啊,好,好,白莎,”在她的真诚面前,我仍是略显局促,“坐,坐下,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或许是因为头绪纷繁,白莎迟疑片刻,低下头,一时无语。待她再抬起头,脸上却已有泪水。“舅舅,我有点害怕。”
白莎这一哭,我自是手足失措,竟也说不出话来。还好,也就是片刻之功,她抹去脸上的泪水,笑道:“舅舅,我没事的。你一问,我想起这几年自己怎么走到这一步,突然就觉着,就觉着心里有些空。你知道那种感觉吗,像是人掉下去,但不知道有没有人接住你。”
“但是我知道,上帝一定会接住我的,”她的脸上重又露出适才的真诚,而眼角残留的星星泪光,此时映出的是无声的庄严,“我是回来抗日的,舅舅。”
那时东北、华北自不必说,即便是闭塞的蜀地也早已为国家救亡图存而沸腾。可陡然听着面前这十几岁的小姑娘如此坚定地说出抗日这两个字,却也着实令人吃惊。
见我惊讶,白莎反倒是更多了自信,挺起胸,侧过脸,微笑道:“舅舅,你不会不知道抗日的事情吧。”
“那怎会,”我忙着抢白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虽没什么本事,国事还是关心的。”
白莎抱歉着笑道:“舅舅,是我不好,不该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从上海一路找到这里,看到很多城市里面都有要求抗日的游行。”
“你知道吗,舅舅,自从1931年,日本出兵满洲,白牧师就很关注中国时局的发展,常常找来报纸和杂志上的文章和我们一起读。1932年,中国和日本的军队在上海交战,白牧师原本在上海建的布道所也没能幸免。”
“那里我十几年前还去过,”我喃喃地回忆道。
“上海的乐牧师给我们寄了照片。周围的房子塌了很多,钟楼的顶被烧坏了,院子里面落了两颗炮弹。感谢上帝,布道所人员提前撤离了,没有伤亡。”
“白牧师拿着那些照片,看了很久。你记得吧,舅舅,那里是他设计的。伊莎白小姐让我和妹妹给她讲每幅照片里的细节。她哭了好久,好伤心。”
想必是触到了伤心之处,白莎停下话来。她的指尖紧紧地压着双唇,眼睛只盯着地面,该是强忍不愿再落泪。
“伊莎白小姐说,那里是她记着的,在世间看到的最后的景象。可它再没有了。”
这句话说完,白莎似是又重新找回了坚毅。她抬起头,声音也变得清亮:“妹妹会陪着伊莎白小姐哭,可我不哭。其实,我是不会当着他们的面哭,但在晚上我也会哭,也会想要做些什么,该怎么战斗?”
“战斗?”我为她的用词而惊诧,一个在圣公会牧师家长大的十几岁的小姑娘竟会如此形容自己的想法。
“是的,舅舅,就是战斗。白牧师不是给我们都讲过吗—善和恶的战斗、光明和黑暗的战斗、文明与野蛮的战斗、基督和撒旦的战斗。”
“我去找关于中日交战的报纸和杂志。在波士顿的教会学校,有来自中国的学生,我就问他们家乡的消息。我请他们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也请他们教我说中文。那时我心里就有了一个计划—也许说计划太早了,该是个想法。我要到中国,要帮助中国把日本人赶走。”
“机会终于来了,去年我和妹妹考上卫思理学院,就是大名鼎鼎的蒋夫人曾经上学的地方。”
“白天我们各自上课—伊莎贝尔很有趣的,总是想选些和我不同的课。可到了晚上,她却总拉着我说话。说现在,也谈未来。”
“那时我心里好痛。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可是却不能告诉她实情。有几次,我真的想说了,可看到她—舅舅你知道我们是双胞胎,长得一般不差,看她有种很特别的,说不出的感觉。我看着她,那么地幸福,想着一个美好的未来,又不忍心说出我们会彼此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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