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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多住几日,留到灯节。我们自贡的灯会也算是远近一绝。”我兴奋地说道。
“那就只有等胜利以后喽,”高少校向往地叹道。
“过了初三,我就得去成都,然后是昆明。现在有了美国支援的新式飞机,我们这仗打得可过瘾了。小日本儿的制空权没了,也不敢再来后方轰炸了。现在轮到我们和美国空军一块儿炸他们了。”
“林小姐和我谈起你的战功,说你是常胜将军。”
“常胜将军可真不敢谈。我们都是在刀尖儿上活着,谁也不敢大意。”说道此处,他停下来,掸了掸看上去本已洁净的军服衣袖,异常平静地接着说道:“在空军里,要是论战斗机的飞行员,没几个岁数比我大。三七年那一大批,牺牲的时候都只有二十几岁。”
“空军就是这样,都是二十郎当岁。岁数大了,心事就重了,也就没那么不怕死了。”
“你也会怕?”我惊讶地问道。
高少校抿住嘴唇,只那么一片刻的光景,坚毅中露出了一丝惆怅:“有人和我说,陆军里那是真的不怕死,都是亡命徒,什么也不顾,脑子也不动,就是往前冲。”
“空军就不一样了。您就说这飞机,让它飞起来,就得拿好了那劲儿,不能手软,但也不能手太硬。推得急了,还没起来就一头栽在地上了。所以说,我们这空军里面,找不着傻大胆儿。”
说起飞行,倒是勾起了我旧日的回忆,我叹道:“上次楚娇跟着内森飞去成都,问我去不去,我便不敢去。当年我坐船去美国,船开出横滨,往北去,可能是到了北边的大洋里,风浪一阵接着一阵的,有的时候,你看着船头沉到浪谷,前面的浪尖翻起来比船头还高。心里就那么翻腾着,可脑子里比心里翻腾得还厉害。”
“白牧师以前给我讲过冰海沉船的故事。掉进海里的人,在冰冷的水中泡着,开始还能挣扎几下,但不一会儿身子就不听使唤了。一放手,人就没了。”
“我心里就一直那么想着,也许下一个浪来了,我们就都掉下去了,就是那刺骨的冷,最后一放手。每次想到那儿,心就像被攥着,憋得喘不过气,好似已经淹在水里了。”
此时高少校看着我微笑不语,让我不禁一阵难堪。
“高少校,让你见笑了。这点陈年往事,说出来还真的不甚光彩。我那时也就不到二十岁,照此推算,我此时便更是个软骨头了。”
“那您最后就这么忍了一路?”
“最后呢,是白牧师教我,怕的时候就念念主祷文,在心里念,若是还不行,就大声地念,就像我们这乡下的婆婆念经一般。”
“要说呢,念着念着还真管些用处,心里没那么乱了。大体是念着的时候只想着那词,又是英文的,要费心去记,便分了神,顾不上怕得那么紧。”
“白牧师说,他是一点都不怕,因为他心里真正信上帝会赐福我们的。我这个念的也就是一半的功效,因为我并非真正地信的。”
高少校微微地笑道:“其实啊,李先生,我看这倒不在信还是不信。您那时若是那个开船的,说不定倒不会那么怕了。”
听着他这说法,我倒是新奇,便请他说出此中的缘由。
“说来也简单,您怕,那是因为命在别人手里。这船翻来倒去的,您心里其实是想和那浪拼的,可船不在手里,这样心里就慌了、怕了。那开船的其实也该是怕的,可心思都在怎么避开大浪上,也就没功夫害怕了。应该说这是一层,可这更深的一层却又不在这儿了。”
“还有更深的一层?”
“更深的一层嘛,还是打个比方吧。这飞机在我手里,它就像是长在我身上一样,翻转腾挪,都在我的掌握之中。这个时候那心里一点也不怕,是一股压不下去的劲儿,推着你冲,特别的兴奋。”
“要说我也真有一次怕过,那次是坐在别人开的飞机上。碰上了小日本,一路跟他们在天上周旋。我那手,就攥着座椅的扶手,左掰右掰,恨不得自己能控制那飞机,心里真是紧张。甩掉了鬼子,我一看两手,都攥出淤血了。”
我点点头,叹道:“这也确有道理。其实都在心里的一丝信念。不怕死,其实是心里想着生?”
说到这儿,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不愿再顺着沉重的话题谈下去。抬头看过,林若颖正倚门而立,望着我们两个沉默的男人。看她脸上温柔和担忧的神情交织一处,我心里陡然生出一阵酸楚。
她迈步进屋,与高少校四目相视,幽幽地道:“老高,大过节的,别老聊这些不吉利的事儿。”她声音轻柔,既有嗔怪,更充满着爱怜。
我心中自觉不妥,也忙着道:“高少校不是说了吗,现在制空权已经在我们手里了,自然是安全多了。想来这仗应该是有转机了。”
他点点头,喃喃道:“话是这么说,不过,毕竟是打仗,就是最后一枪也能打死人的。”
“老高!你怎么还是这么死啦活啦的。”林若颖脸上收起了平日的温柔,已有几分严厉了。
高少校双臂抱肩,深吸一口气,笑道:“那么迷信干嘛?憋在心里成天害怕也不是个事儿。”
听了他这话,林若颖侧过了脸,低下头,轻声道:“你是能不憋在心里,人家担惊受怕,便不管了?”这话说着,她的眼圈也红了。
高少校望了望我,无奈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看到此处,我也觉尴尬,想着这对恋人难得一聚,便道:“你们一路劳顿,还是先休息一阵子。晚饭时我再叫你们。”
我顿了顿,又补上句:“我让管家把后院收拾了。那个院子清静,也没有旁人住,几间房,你们看着用吧。”
林若颖两颊浮起红晕,自是明白了我的用意,轻声谢道:“李先生,麻烦您这么上心。”
安排他们住下,我便也偷闲片刻。在书房里,摊开纸,写下几笔,然后便在躺椅上半倚着,读上几页稼轩长短句,没多一会儿也睡了过去。这一觉却是没睡安稳,两点多钟的光景便被一阵轻轻的拍门声唤醒了。
“先生,您醒醒,”德诚的声音虽低,却是透着一股急切。我把他唤进来,原以为他是叫我起来准备年夜饭,没想他却道,“先生,年夜饭不忙,我都已经安排妥了。您还是去看看楚娇小姐吧,她和内森少爷好像吵起来了。唉,我也听不清楚,好像还有洋文,反正听着像是都急了,然后乒乒乓乓的一阵,也不知是在砸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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