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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九章
宵禁已过,晁汝才在夜色中匆匆回到掖庭,守门的禁军侍卫是贺兰氏早已安插、进来之人,自不留难——也亏得掖庭与皇宫尚有一射之隔,并不相连,除了宫仆杂役之外,一些需要侍奉宫廷的内廷属官们也住在掖庭,而仅靠角门甬道手持令牌在限定时段才能出入禁宫,所以掖庭守卫也不如皇宫那么森严。
这大半年来,晁汝行事低调但出手大方,与掖庭中人相处如鱼得水,连掖庭令都知道这位品级不高的小吏晁汝外倚贺兰,内交宫闱,消息灵通,不可小觑,因而破例拨给他一处小小的庭院起居。
晁汝一推开院门,扑鼻而来的就是融融酒香,他微一挑眉,便见院中石桌上则摆着一坛开封了的美酒并两盏夜光杯,静静地流转着盈盈光华——这是宫中珍藏,来自凉州,旁人一见都难,如今却被人这般随意地丢弃在此。
他迈步上前,垂首俯视,却全是空杯——“余下这大半坛,你且温上,待我凯旋,再浮大白!”当日豪语言尤在耳,晁汝在夜凉如水中若有还无地微微一笑,当真是一凯旋归来,入夜便如约而至。他唤来侍从,便听他禀道:“任将军酉时不到就来了,小的告知大人不在,他却说不打紧,也不要人伺候,自己一个人坐在院中树下自斟自饮地等了一个多时辰,直到宵禁时分宫门关闭,他才匆匆离去。”
晁汝出神似地听着,并随手晃了晃酒坛,发现竟也已空了。那侍从忙道:“任将军说他不在您肯定懒得温酒,贪杯伤身,他说——他就勉为其难先帮您代劳了。”
他不过是照实转述,晁汝却是忽然抚额笑出声来,一壁失笑一壁摇头,眉目间却是难得一见的活色。那侍从不解地看着他:“要不大人明天一大早就进宫,去摩尼殿回访将军?”
晁汝随意一摆手,撩衣迈步而去——来日方长,岂争朝夕。
拓跋珪回銮没有多久,便值三月初三,过后便是春回大地,按照鲜卑风俗,当往阴山做退霜祈祷,以求昆仑神保佑魏国风调雨顺。拓跋珪不欲再兴师动众,便将祭天地点改到了平城西郊的武州山。
饶是路程近了,作为鲜卑部族们一年以来最重视的祭祀活动,该做的准备一点也不能少,前朝后寝的帝妃王公全副仪仗悉数出动,羽林禁军并各色扈从随侍者蜿蜒数里而不绝,将武州山围了个水泄不通。
武州山南麓早已戒严,山道两侧十步一岗,俱安放着燃起狼烟的火盆。辰时刚过,拓跋珪率领群臣百官下舆登级,由一十八名头戴雉尾、通体图腾的巫师载歌载舞开道领路,一步步地朝山顶行去。
鲜卑部族的大巫已在祭坛处等候,此时见到拓跋珪并不下跪,反而除国君之外所有鲜卑人等皆双膝跪地,顶礼膜拜。拓跋珪今日也做胡服装扮,皮草覆肩,披发结辫,头戴折翅步摇金冠,连耳上都单侧坠着长长的青金石间红珊瑚的流苏挂。大巫上前一步,手沾着血一般的涂料直接抹向了拓跋珪的眉心,拓跋珪躬身承受,再亦步亦趋地跟着大巫登上了祭坛高处。而后由十八巫师献上牺牲祭礼,环绕成圈,大巫居中落座,皇帝则垂首默立,听大巫手执法器口中念念有词地出言祷告——拓跋珪再不快也只能受着,此时此刻大巫就是昆仑神的化身,是鲜卑子民精神上的皇帝。
其余臣子则在祭坛下等候,除了站在最前列的后妃与皇子,汉人鲜卑人泾渭分明的分做两边,连面色表情都大相径庭。
任臻不期然地抬眼朝贺夫人处看去,却只见黑压压的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分明。
台上祷告仪式终于告一段落,众侍卫抬过一只铁笼,里面关着一头活生生的野猪,正不住地龇牙咧嘴。由拓跋珪亲自下场将其杀死,与其他供品一并焚烧敬告,称之为“献牲礼”。拓跋珪在刺鼻的烟火中双膝跪地,抬手叩头:“天佑大魏,天佑鲜卑!”祭坛下的鲜卑亲贵由是发出了一波波的欢呼声浪,忍不住随之磕头膜拜之人此起彼伏,场面一时有些失控。
拓跋珪中途换下血衣稍作休息之时,身边只留几个近臣,崔宏张兖等汉臣又再次向他提出了尊佛崇儒以抑制鲜卑神权的意见。崔宏道:“纵观古往今来,中原王朝的皇帝们都认定君权神授,自己就是神佛在人间的化身,一举一动皆神而秘之,所谓天威难测是也。就是祭祀天地,也都没有自己屈居人下甚至亲身犯险供臣下旁观的道理。臣观今日情景,久而久之恐有损陛下威仪——鲜卑的巫教之礼并不利陛下成天下之主,而且民间百姓们对此也都不能全盘接受,长此以往,胡汉之分只会愈演愈烈啊。”
拓跋珪不置可否,他如何不知道要加强君主集权,就必定要在意识形态上唯我独尊,所以他早就开始推广佛教,甚至这次一反常态地将祭祀地点从阴山改到最近的武州山,也是为了无形中削弱鲜卑宗教的影响。然而收效不显——庶民固然虔诚崇佛,贵族们却还是老样子。而前些时候为了攻打高车,他一改往日亲汉政策,新颁布的许多政令都倾向于鲜卑人,且如今又处置了莫题,正是要不遗余力安抚其余鲜卑亲贵之时,更不好在这点上与他们做对。他很清楚地明白,他想做鲜卑人的皇帝,也想做汉人的皇帝,可没有鲜卑八部的武力支持,当地的汉人豪强们是断断不会支持他做这个皇帝。
那边厢张兖又道:“陛下何不在平城广修佛寺,再迎请高僧立为国师,开坛弘法,有陛下扶持必能事半功倍。昔日之苻坚便是以此举收复了关中民心——”
拓跋珪不快地打断了他,怫然变色道:“张公之意是朕还不如那个失国之君了?朕从一无所有到入关逐鹿,哪一点输给现在龟缩西凉的苻坚?!”
众人顿时哑口,连任臻都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向他。照理来说拓跋珪虽然刚愎自用,但平常还是颇为礼贤下士采纳谏言的,这一通火简直发的莫名其妙。拓跋珪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大,便一摆手道:“此举必通西域,如今我国与柔然、凉州和西燕都交恶,大费周章地派兵去请肯为我所用的天竺高僧太不现实。”
任臻忽然道:“如今佛学东渐,高僧难请,大小沙门却是尽有的。可以在武州山麓开凿佛国石窟,将整座山变做一间寺,造像之时将皇帝的形貌溶于佛祖石像之上,便可借信仰之力将君权神授的思想普及到每一个信众心中。只要皇家扶持,宣告天下,则释门中人即便不在魏国,也必对平城心向往之,不远万里地前来传道布法。届时不必陛下费心去请,也会有得道高僧慕名之下远道而来——此所谓万佛朝宗耳。”
这一说连一直沉默不肯显山露水的崔浩都微吃一惊——这般手笔这般气魄,果非人臣所有。都道这慕容冲在药物作用下前事尽忘,看来还是本性未失。
拓跋珪亦瞟了崔浩一眼,眸色不定间勉强微笑道:“果然好计策。”转向崔、张二人:“此事交由你们筹办——无论花费几多,国库也任君取用。”
此间计议初定,那头便又是声乐大响。原来按照鲜卑古礼,国君杀牲祭天,国母铸金礼地,如今北魏中宫空虚,拓跋珪又为了安抚鲜卑人,便将这重责交与一人之下的卫王拓跋仪,由他亲自取出铸造好的祭天金人再由大巫加持继而诏告群臣贵庶,这一套繁琐的退霜祈祷程序才算完成。
然而当拓跋仪一身交衽绣龙王袍,头戴一顶素白银制折翅步摇冠登场之际,拓跋珪狠狠地眯了一下眼,身边的几个汉臣也都变了脸色面面相觑——王者冠白,是为皇字,搁过去哪个朝代,无论哪个王爷都不敢如此僭越,往大了说,这是谋逆!
但是鲜卑贵族毫无所察依旧欢呼雀跃,首先是他们根本想不到这其中的门门道道,其次在他们心中,在胡汉冲突之际拓跋珪时常偏袒汉人重用汉臣,把莫题一家灭门的时候哪里顾及骨肉旧情?还不如卫王殿下更与他们贴心贴肉呢。
拓跋仪亦如先前的拓跋珪一般由大巫以牛血抹额,双膝跪地,高高捧起巫师送来的尺长紫檀木匣,垂首恭听由鲜卑古语构成的祷祝之词,直到冗长的祈祷完毕,拓跋仪起身,打开木匣却是被雷劈中了一般愣在原地。
身旁的大巫也定睛去看也是脸色大变,当即伏地跪拜,口中呼号不已。行将结束之前变生肘腋,所有人都莫名所以,还是拓跋仪回过神来,将断裂开来的金人呈予拓跋珪,一脸忧色地道:“陛下,手铸金人不成,必是上天示警!”
拓跋珪面色铁青却强自忍耐,尽量平静地道:“哦?不知上天有何示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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