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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莲和春儿的笑声飘到了正院,刚要踏进堂屋的许老太太停下了脚步,她们的声音那么刺耳,声声扎在老人的心上,那孩子怎么那么心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晴盈是她的母亲,她可以恨她的亲爹,难道忘记了生她养她的亲娘?
许老太太跌跌撞撞迈进了堂屋,身后的赵妈往前一步,抓住老人的胳膊,“老太太,您慢点,这个岁数了,应该装聋作哑。”
老人颤抖着双手摁住身旁的椅子扶手,把疲惫不堪的身体塞进了椅子里,端起桌上的茶碗,茶碗里的水已经凉了,一片茶叶孤零零飘在水面上,像一艘没有桨的小船,一股悲凉化作了两行泪,哗哗而落,落进了茶碗里。近段时间许家发生的事情让老人猝不及防,想起老二许洪亮至今没有入土为安她心如刀割,肝肠寸断。
雪莲自以为是的笑声一阵阵从西院飘出来,像一根鱼刺扎在喉咙,吐,吐不出;咽,咽不下。老人身体猛地一抖,把手里茶碗重重放在茶几上,双脚点地准备站起来。
赵妈用双手摁住了老人的肩膀,压低声音:“老太太,您不要生气,不要着急,随孙小姐发泄一通吧,过过这段日子,也许就好了,只是,只是俺心里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许老太太整整衣衫坐正身体,沙哑着喉音:“赵妈,您说吧,有事就说,不要磨叽。”
“老太太,茶水凉了,给您加点热水。”赵妈一时不知说什么好,语气犹豫,“老太太,您好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不要糟蹋身子骨,俺,许家大院老老少少离不开您。”
自从她们主仆二人回到许家大院,许老太太连续三天没曾好好睡觉,眼珠子布满血丝子,双颊凹陷,走路打趔趄,说话有气无力,还要在井上和许洪黎眼前故作坚强。赵妈怕她的话让老人扛不住,试试探探不敢说。
“赵妈,您快说,别让俺着急,您不说,俺的心里毛躁躁的,心神不宁。”
赵妈用一只手提提长褂衣角,弯下腰,用另一只手捂住嘴巴靠近老人的耳朵,“老太太,您去坊茨小镇见见夏蝉,这也是敏丫头拜托您的事儿,她说雪莲小姐与她大姐二姐见过,雪莲小姐在那个面馆吃过饭……前会儿,为了躲避鬼子,舅老爷让雪莲去祠堂上香躲一躲,由于祠堂冷,舅老爷让雪莲小姐把火盆端去了祠堂,趁着火盆乌烟瘴气,她扮鬼吓唬二小姐,她又栽赃敏丫头,她……她……”
赵妈把雪莲与许洪黎针尖对麦芒的话、做的事儿与许老太太讲述了一遍。
许老太太听着听着不能自已地站起了身,向前踉跄了几步,她想起了刚才看到敏丫头端着一个火盆从后院绕出来,她明白了,她长长喘了一口长气,迷迷蒙蒙的双眼盯着院子,一阵风夹着院子里的雪吹进了堂屋,老人连连后退,退到了八仙桌前,背过手摁住了桌子角,她全身打颤,全身发冷,冷彻全身每根汗毛孔,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半天才吐出几个字,“俺,俺许家这是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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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您别激动,别激动,也许俺多虑了,孙小姐她……”
许老太太泪眼汪汪,向隅而泣,“俺的老头呀,俺的儿呀,这个许家,俺担不动啊。”
“老太太,您不要这么想,许家少爷小姐不能没有您,您想想,马上要生产的孙少奶奶,还有三小姐……”
听到赵妈这席话,许老太太瞪圆了眼睛,她盯着手下铮明瓦亮的黄花梨桌子,头顶上的灯光反射在桌面上,仿佛看到孩子们殷殷期望地看着她,她把手握成了拳头,咬咬后牙槽,把拳头砸在桌面上,震得桌上茶盘、茶碗哗啦哗啦响。“对,赵妈您说得对,俺不单单一个孩子,俺还有为了抗日抛家舍业的连成、连盛,还有俺的三丫头婉婷……为了他们俺可以舍弃一切,护他们周祥。”
太阳从东山上渐渐升起来,一缕橘黄色的光穿过冰冷的雾霾洒在许家巷子里。廖师傅把一桶水泼到黏着血的墙上,抓起竹子扫帚在墙上挥舞着,墙上的血水流到了墙根下,渗进了地上的雪里。
前面的巷子口静悄悄的,几只乌鸦“呱呱”叫着飞过墙头,飞过了巷子。在太平年月,今儿是初三,街上的光景数不胜数,耍狮子的,舞龙的,踩高跷的挤满巷子口,排着队到许家门口卖艺讨赏,热闹非凡。
许家舅老爷早早就走出门洞子,他身上换了一水新的衣服,家丁把他的太师椅放在门口台阶上,他坐进太师椅子里,迎着太阳眨着笑眯眯的眼睛,而今天,老人没有走出院子,更没有踏出他的屋子。
抬头瞅一眼许家高高的门洞子,仿佛看到家丁托着放着大洋的盘子站在他的身后,红纸包着的大洋勾引着耍才艺的人,也吸引着看光景人的眼珠子,爱财的人看到大洋,殷勤地跑上前给老人磕头拜年,嘴里说一些吉祥如意的话,老人也不吝啬,每人赏一枚大洋。
老人喜欢热闹,即使他身体有点不舒服,也要忍着,他要面子,从不会把心里的痛苦放在外人面前,把欢喜展在脸上的皱纹里。耍手艺的向他请安问好,他的后脊梁骨靠在椅背上,一只手摁着拐杖,一只手掌举到与耳朵一样高的位置,由上往下摆着,嘴里念着:“都好,都好,大家都好,俺就不起来与你们行礼了,大家开锣吧。”
听到许家巷子锣鼓喧天,好多人走出了家门,老的,少的,穿着过年的新衣服,有说有笑,把许家巷子围得水泄不通。踩高跷的腿上绑着长长的木棍子穿梭在巷子里,脸上画着五颜六色的胭脂水粉,各种扮相,丑媒婆,脸上点着一颗黑色的、指头肚子大的痣,两根手指捏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杆上坠着漂亮的烟荷包,在男扮女装的美人面前扭动着鼓鼓囊囊的大屁股。
蛤喇精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故意挑逗渔夫,渔夫甩着手里的鱼钩拉扯着蛤壳……而此时,巷子里只有结了冰的血,红色的雪,自从昨天夜里鬼子杀害了毒蝎子,没有人敢靠近许家巷子。
冥爷羸弱的身影窜进了大门洞子,像一个竹竿子做的陀螺,他脸上缠着一根围脖,蒙住了嘴巴和脸上的伤疤,只露出两条视线,肩膀依靠着门框,尖尖的脑袋探到了台阶下,“廖师傅您起的好早呀,您怎么不叫醒俺呀?”
廖师傅抓着袄袖呼啦呼啦脸上的汗珠子,把铁锹杵在地上,双手握着木柄,憨厚地咧咧嘴角:“老太太说冥爷有功,让您多睡会儿,不让俺们打扰您,冥爷您昨天夜里睡得踏实吗?”廖师傅想把毒蝎子被日本鬼子杀了的事情告诉冥爷,他迟疑了一会儿,没说。
冥爷听说是老太太让他多睡会儿,他的小眼睛笑弯了,第一次没有手舞足蹈,把双手背到了身后,挺起鸡胸骨,晃着细瘦的脖子,“嗨,俺是许家的人,应该的,应该的。”突然他想起了什么,疾速把竹竿身体转向廖师傅,神神兮兮:“廖师傅,昨儿俺听到老太太让你找马车,你找了吗?”
廖师傅弯下腰,用铁锹把脚下的雪铲进了木桶里,“直管家,您去告诉老太太,俺昨儿拜托茶馆师傅找了马车,俺清早又去问了一声,他说马车待会就到。”
廖师傅的话音没落,从巷子东面“哒哒”驶来一辆马车,车轱辘“咯吱咯吱”碾压着地上的雪,由远至近,门檐上几只麻雀拍打着翅膀掠过马耳朵飞过,留下一串“叽叽喳喳”的叫声。
车夫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件破烂不堪的棉长袍包裹着他不胖不瘦的身材,头上带着一定破棉帽子,遮住两边的耳朵,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嘴里叼着一根长长的烟杆,烟锅里冒着一丝丝烟火,融化了他胡子上结了冰的哈气,他一只手拉着马脖子上的缰绳,一只手里提着马鞭,鞭捎扫过马头一侧垂在地上,马蹄随着鞭捎有节奏地跑着。
一眨眼的工夫马车停在了许家门前,车夫跳下马车,从嘴里抽下烟杆攥在手心里,抓着马鞭拍打拍打后衣襟,瞄了一眼廖师傅,不紧不慢地问:“这是许家吗?街口茶馆掌柜的说,您家主子需要马车跑坊茨小镇,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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冥爷了了一眼车夫,抢在廖师傅前面回答:“是,是,俺家老太太正在屋里等着呢,俺去给您通报一声。”
车夫往前一大步,脚丫子落在门口台阶下,他的大眼睛穿过敞着的大门,用商量的口气对冥爷说:“您别着急,俺从家里出来,肚子憋着一泡尿,俺能不能借用一下府上茅厕?”
“什么?你说什么呢?你是什么东西?……你一个臭赶大车的……”冥爷把扭进门里的身体又转了回来,伸出莲花指在半空晃着,满脸恼怒与鄙视,“你以为这是集市吗?什么人也能进出许家的大门吗?呸,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个,你踏上这层台阶也是做梦,你给俺在这儿老老实实侯着,去,站远点,远点,不要让你这一身衣服脏了俺许家的大门。”冥爷咬牙切齿地嚷嚷着,歪斜着脖子向廖师傅吼了一嗓子:“廖师傅,您帮俺了一眼,不要让外人闯入,俺去给老太太禀报一声。”
赶车师傅是谁呢?是巴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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