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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的眼里余福是一介莽夫,是一个犟种,吃软不吃硬,她尽量克制脾气,咳咳嘶哑的嗓子,胁肩谄笑,“余大哥,大太太在院里吗?”
“不知道!”余福嘴里跑出三个硬邦邦的字在石基路上蹦着。
陶秀梅睺瞜了余福一眼,心里骂道:“隔年的黄豆油盐不进”,她一边把身体再次扭到东厢房的屋门口,腾出一只手扶着门框往屋里探探头,眼神瞟视着南间屋,她脖颈上的珍珠项链闪动着刺眼的白,红宝石耳坠上下荡秋千,与她血红的嘴巴相互辉映,似笑非笑的唇角露着两颗大门牙,一翕一合的齿缝之间跑出一句话:“吆,姐姐躲在这儿哭呀,这是怎么啦?”
姌姀用手帕拭去脸上的泪水,把身体往炕榻旁躲了躲,眼睛瞅着花枝招展的陶秀梅,张张嘴,一个字没吐出口。
陶秀梅无论妆容还是衣着都很精致,牡丹花纹的旗袍勾勒着她凹凸有致的身姿,一条八尺彩纱搭在她细细的脖颈上,从胸口穿插,绕过腰际线耧住她两条赤裸裸的胳膊,手腕上的提包随着她肢体语言左右摇晃,“姐姐,俺没记错的话,你在这间屋子里住了十多年,这是一间东厢房,让一个明媒正娶的媳妇住偏房,姐姐识文断字,这点常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是不是呀?姐姐,俺没有其他的意思,俺知道你心里委屈,事已至此,长长的一段时间已过去了,过去的还有咱们的青春,整天不见老爷的面儿,他身边有年轻貌美的三太太,咱们姐妹算什么呀?俺是直肠子,说话不绕弯子,想当年俺没出阁之前,指望嫁个好人家,过一种肥马轻裘的生活,噷,单凭咱们姐妹的长相,十拏九稳能嫁个金门绣户的人家,没想到事与愿违,年纪轻轻被打入了冷宫。”陶秀梅一口一声姐姐,叫的怪甜,她一边喋喋不休,一边用捏着手帕的手“啪啪”拍打着自个的大腿,“嗨,话又说回来了,既然嫁了,有了孩子,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咱们的命,姐姐,你说俺说的是不是这个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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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秀梅模样不丑,鹳骨高凸,额头微宽,双腮削平,肌肤细腻,加上窈窕身段,和合体的衣装,整个人光彩照人,只是她站没站相,不知是她脚上蹬了一双五寸高的皮鞋,站久了累得慌,还是自命不凡,身上的肉上下颠动,眼珠子往上挑,露出很大一块眼白。
姌姀没有搭理她,她把信笺折起来揣进怀里,提着裙摆走出了内屋。
“姐姐不请俺进屋里坐坐吗?”陶秀梅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身体依靠着一侧门框,把染着红指甲油的手指举到嘴边吹了吹,怪声怪气地谤讪:“姐姐,你知道俺烫烫发、染染手指甲花了多少钱吗?一块大洋,物超所值,樱花街上的烫发馆是日本人开的,有时间俺带你去开开眼界。”
“俺不去!”姌姀怒起了脸,她讨厌陶秀梅与日本人搅合在一起,与狼共舞迟早要出事。
陶秀梅伸出舌头舔舔垂在嘴边的一缕卷发,咸嘴淡舌,“姐姐,俺过门的第一天晚上,婆婆跑到俺跟前说,以后俺是她的闺女,有什么事情跟她说,你瞅瞅,这么多年过去了,别说她心里没有俺,走碰头也没有句中听的话,俺生下粟儿后,孟家一点表示都没有。”陶秀梅扭着细长的脖颈往身后了了一眼,压低声音:“俺今儿在你面前讲的话哪儿说哪儿了,千万不能告诉婆婆。”
“俺不是长舌妇,更不会背后搬弄是非,咱们是,是一家人。”姌姀前面一句话带着怒气,后面一句话又不愿意说出口,“一家人”多么可笑,陶秀梅从来都没有把她当一家人,而是眼中钉肉中刺。
“一家人,姐姐说得好,自打俺进了孟家门,谁把俺当一家人?婆婆偏爱姐姐,她是猪油蒙了心,不知好赖,俺只当她岁数大了,不跟她一般见识。”陶秀梅一面说,一面换了个站姿,擎起赤裸裸的胳膊在半空挥舞,手弯上的手提包碰撞在门檐上,掉在了地上,嘴里依旧呶呶不休:“公公死之前,她都不让俺进屋看看,为什么?难道是她心里有鬼吗,是怕俺分孟家的财产吗,俺好歹为孟家生了两个孩子,家产按人头分配,俺屋里至少分三份。”
姌姀真想找根针给陶秀梅把嘴巴缝上。
孟粟出事后陶秀梅作为一个母亲做过什么,年迈的婆婆白天黑夜守候在炕边下,由于长期熬夜,老人的身体垮了,嘴里的牙齿掉了一多半,一块鸡肉嚼半天,身体不能吸收营养,肠胃功能紊乱,头发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让人看着揪心。
“不是这样……”姌姀用洁白的牙齿咬住嘴唇,下嘴唇咬出一排齐斩斩的齿印,她不想在这个时候给孟家院子里添乱,她弯腰捡起地上的手提包递到陶秀梅的手里,吞咽一下嗓子,克制住心里的愤懑,细声细语地说:“妹妹,你误会婆婆了,她老人家呕心沥血照顾粟儿为了什么,难道只是因为粟儿是孟家的后嗣吗,不单单是这样,婆婆爱护咱们的孩子,也就是疼爱你我呀。”
“哼,姐姐真是长了一张巧嘴,孟家几辈子单传,粟儿是她的孙子,她不照顾谁照顾啊?”陶秀梅从姌姀手里夺过包挎在右胳膊腕上,嘟囔着鼻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是想让粟儿为她养老送终。”
姌姀不愿意理睬自以为是的陶秀梅,她往门口走了一步,奚落道:“今天妹妹浓妆艳抹是准备上街吗?俺是个泾渭不分的家庭主妇,你与俺徒废唇舌,真是白白浪费大好的时光。”
陶秀梅听出姌姀话里有话,她眼睛里闪过一丝冷笑,撅起嘴巴干笑了两声,“咱们姐妹好久没在一起坐坐了,姐姐如此不待见俺,难道是俺打扰姐姐的好事了吗,刚才俺看到你手里拿着信牒,是谁写的信让姐姐如此伤心呢?”
“是俺父亲寄来的信,他想让俺回青岛住些日子。”姌姀叹了口气,似乎有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上,父亲曾说,大智者必谦和,大善者必宽容,她没有大智,无法面对陶秀梅夜郎自大、恃贪狼之逆气。
“父亲来信说即为人妇,天涯海角唯君安,既为人母,安于室,相夫教子。”
“你,你什么意思?你是说俺不守妇道吗?”陶秀梅意识到口误,说出的话泼出去的水,无法收回来,她只能孤注一掷,猛地跳起身来冲到姌姀身前,举起了巴掌,恶歹歹的眼珠子灼灼逼人,“俺开戏园子是为了咱们孟家好,你瞧瞧,孟家在码头上有三个铺子,产业在赵庄数一数二,自从公公死了,婆婆每年只给咱们一百块大洋,这点钱够干什么的,不像某些人会溜须拍马,从老人那儿诓骗的零花钱也比俺的月份钱多,那种如蝇逐臭的事情俺陶秀梅做不出来。”
“陶秀梅,你想做什么?”姌姀伸手抓住陶秀梅高举的巴掌,瞪大了愤恨的瞳眸,是这个女人让丈夫的颜面扫地,被左邻右舍指手画脚、说三道四,对于一个男人是何等的羞辱?她越想越生气,面容涨得通红,额头沁着汗珠子,双眸像黑夜里闪耀的星星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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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秀梅冷笑了一声,把嘴靠近姌姀的脸,眼珠子提溜转,“姐姐这张脸真好看,俺五个手印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呢?”
“你敢?!”姌姀扭开脸,避开陶秀梅的臭嘴。
余福看到了东厢房门口发生的一切,他把长褂衣摆塞进后腰里,举着镰刀急冲冲窜到了长廊下,直奔东厢房,嘴里嘟嘟囔囔:“不嫌寒碜的臊货,在外面做了苟且之事还如此嚣张跋扈。”
“余福,你手里攥着镰刀做什么呀?”长廊北面传来了孟祖母的吆喝,“瞧瞧你慌里慌张的样子,火上房了吗?”
余福连忙收回脚步,抬头看过去,孟祖母手里拄着拐杖站在月洞门口,孟粟手里拎着个小马扎蹒跚在老人的身后。
“余福,听说你要编席子,好,好,俺的炕席也碎了,也该换新的了,只不过,看着你手里明晃晃的镰刀俺发怵,快放下,放下。”
“老太太,赶明儿俺用镰刀去河沟多割些芦苇,晒干了劈成篾子,给您编一领新席子。”
“劳烦你啦,你心灵手巧,还能吃苦耐劳,给俺孟家节省了不少钱,咳,老太爷活着时有交代,你们两口子就是俺孟家的人,身份地位在俺儿子之上。”孟祖母往前磕绊了两步,昏花的眼神瞥视着东厢房,嘴里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刀刀见影:“余福,从今以后你不必拘礼,谁敢在你面前撒泼放刁,你可以动用家法伺候,哪个敢不听你的话,你跟俺说,俺绝不轻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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