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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孩子吗?”弗雷娅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
“有个儿子。”
“你们亲近吗?”
“嗯。”费伊说。她太难为情,不敢说出真相,她该怎么告诉这个女人,她对儿子做了弗里乔夫对她做过的事情?“非常亲近。”她说。
“好,很好。”
费伊想到萨缪尔,想到又在几天前的机场看见了他,对他说再见。此时此刻,她发觉有一种特别的愿望完全征服了自己,她想紧紧地拥抱他,切实地感觉他的存在。结果她发现,她最怀念的是他的温暖。她离开家庭后的那些漫长岁月里,她最渴望的莫过于人类的温暖,那是萨缪尔又一次被噩梦惊醒后爬上她的床的许多个清晨,那是他发烧难受时紧贴她身体的感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他的这种需要足够强大,他就会来找她,这个小小的蒸汽锅炉,这个热烘烘湿漉漉的小肉球。她会用她的脸贴着他,闻着小男孩汗水加糖浆加青草的气味。他跑得浑身滚烫,她身体碰到他的地方都会沾上湿气,她想象他的内核在熊熊燃烧,释放这具身体长成大人所需要的全部能量。她在机场突然渴望的就是这种温暖。她有很长时间没产生过这样的感觉了。大多数时候,她浑身发冷,也许是因为药物,她吃抗焦虑、降低血黏度和β-受体阻滞药。最近她总觉得寒冷彻骨。
太阳已经沉下去了,她们望着紫色的天空。莉莉安说她进去生壁炉。弗雷娅坐在那儿听潮起潮落。她们右边,沿着海岸向北,有个小岛,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费伊看见那里有一团明亮的光线。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里问。
“梅尔肯雅,”弗雷娅说,“有一家工厂,生产天然气。”
“那个光是什么?”
“火,一直在烧,我不知道为什么。”
费伊望着烟囱向夜空喷吐的橘红色火焰,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艾奥瓦,她和亨利坐在密西西比河的岸边,她望着氮肥工厂熊熊燃烧的火焰。她在全镇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那团火。她曾管那个装置叫“灯塔”。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情。突然想起这段沉睡已久的记忆,费伊忍不住哭了起来。不是痛哭,而是轻轻的啜泣。她想到萨缪尔会怎么称呼这种哭泣——一级——她不禁笑了。弗雷娅要么没有看见她在哭,要么看见了也假装没看见。
“对不起,我有他,而你没有,”费伊说,“我指的是我们的父亲。对不起,他离开了你。很不公平。”
弗雷娅朝她挥挥手,表示没什么:“我们熬过来了。”
“我知道他非常想念你。”
“谢谢。”
“我认为他一直想回来。我认为他很后悔,觉得不该离开的。”
弗雷娅站起来,看着水面:“他不在也挺好。”
“为什么?”
“你看看你周围,”她说,展开双臂,包围了那幢屋子、这片土地、兽栏里的动物、莉莉安和她正在生的壁炉,还有《圣经》前两页繁盛的家谱,“我们并不需要他。”
她向费伊伸出手,两人握手,一个正式的姿态,表示这场对话已经画上句号,费伊的拜访也随之结束。
“很高兴认识你。”弗雷娅说。
“我也是。”
“希望你在这里住得开心。”
“好的。谢谢你的招待。”
“莉莉安开车送你回旅馆吧。”
“离这儿不远。我走回去好了。”
弗雷娅点点头,转身走向屋子。沿着小径没走几步,她忽然停下,转向费伊,望着她,知晓一切的眼神像是能够刺穿费伊的外壳,触及她内心的所有秘密。
“往事已经不重要了,费伊,回到你儿子身边去吧。”
费伊能做的只有点头表示赞同,目送弗雷娅走完剩下那段路,消失在屋子里。她在码头又逗留了一会儿,然后也离开了。她沿着自己那条小径爬上山脊,来到坡顶后,就在她遇到那匹马的地方,她转身望向山谷里的屋子,屋子已经亮起了温暖的金色灯光,烟囱里冒出一缕细细的蓝色烟雾。也许这就是她父亲曾经站立的地方,也许这就是他记忆中的景象。也许在爱荷华的那些夜晚,他盯着虚空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个画面。这段记忆将一辈子存留在他心中,但也将永远像鬼魂一般纠缠着他。那个像一块石头模样的鬼魂的故事忽然掉进她的脑海:你带着它离岸越远,它就变得愈加沉重,直到最终你无法承受。
费伊想象父亲带走了一小块泥土,一个纪念品:这个农庄,这个家庭,他对它的记忆。就是他讲的那个叫溺死石的故事。他带着这块泥土出海,去了冰岛,然后漂洋过海去美国。但只要他还抓着它不放,他就会持续不断地沉向海底。
2
如今的医院病房为什么越来越像旅馆房间?萨缪尔不禁心想,他望着病房的米色墙壁、米色天花板、米色窗帘和工业级的结实地毯,地毯的颜色可以被称为茶色、麦色或米色。墙面选择涂料的根据是无侵略性、容易遗忘、低刺激性和高度抽象,不会让任何人联想起任何事情。根据梳妆台上的硬纸板小标牌,电视能收到十亿个频道,包括免费的家庭影院频道。仿橡木贴面的梳妆台,抽屉里有一本《圣经》。病房角落的桌子有许多连接线和插拔口,那是所谓的“无线工作台”,打印了无线网络密码的覆膜纸片有几道折痕,边角已经开裂。病房服务菜单说,你可以点炸鸡排、薯条和奶昔,然后送到大楼里的任何一个地方,心脏病区也不在话下。电视机的遥控器用魔术贴固定在电视机上。电视机用铆钉固定在墙上,偏转角度对准病床,看起来像是电视在看患者,而不是患者在看电视。有一本小册子,列举附近的市区景点。对面墙边的沙发其实是折叠床,你一屁股坐上去就会意识到这一点,因为坚硬的金属框架会硌得你生疼。带电子钟的收音机的绿色数字显示此刻已是午夜。
病房里有一位医生,光秃秃的头顶上没有一根毛,正在向一批学生描述这个病例。“患者姓名,未知,”他说,“只有一个化名,叫,呃,让我看看,普—旺—阿吉?”
医生望向萨缪尔,寻求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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