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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妈的!”
转身又往垛上爬。这次总算爬上去了。
我一声不吭,发着狠往篓子里抱棉花。杠子一上肩,就感到非常别扭。往常杠子一上肩,我们的嘴巴就自动张开,各种油腔滑调便源源不断地流出。今天夜里我们没了歌唱的兴致。今天夜里:杠子上肩,嘴巴张开,喘气不迭,步伐凌乱,双腿拌蒜。往常我们一溜小跑,配合默契,两个人好像一个人。今天我们你扯我拉,东倒西歪。进了车间,扑通扔下篓子,满肚子没好气。抽掉杠子,刚要扳倒篓子,郭麻子喊:
“他妈的,匀开点倒!”
女工们身后已经空空荡荡,我们已经造成了生产损失。
方碧玉已站在她的位置上,今天我不想多看她。
郭麻子跟着我们的篓子跑,追着我们的屁股骂,也没法使我们加快搬运棉花的速度。今夜我们唱不出来了。我们忙得团团转,我们越抬越别扭,王强和刘金果在郭麻子的逼迫下,支援了我们五大篓子棉花,解救了一下燃眉之急。过去的陈旧幻觉今晚又栩栩如生了:几十台皮辊压花机,像一排张着大嘴的怪兽,想把我们吞食进去,使我们的骨头和皮肉分离。
杠子又上肩,别别扭扭往前摇,忽觉背后猛一沉,腰杆子嘎叭了一声。回头看到,李志高软在地上,满脸透明的汗珠。
他可怜巴巴地说:
“兄弟,我一丝力气也没有了。”
车间哨响,二十四点,女工们拥出来,到食堂喝粥。李志高沉重地倒在垛下松软的棉花上,闭着眼睛,连呼吸声都没有,满脸冷汗,像具僵尸。我也感到空前的疲倦,受挫的脊椎隐隐作痛,一头栽到棉花上,闭上眼,眼前绿油油,那棉花翻卷犹如蓝色浪潮的景象,又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
我感到棉花里包含着的蓝色汗液和天上降下来的蓝色冰霜正缓缓地滋入我的体内,损害着我的健康,我清楚地知道应该跳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最好到食堂里去喝上碗玉米糊糊,用柴油机排出的热水洗把脸,咬牙,瞪眼,干完后半夜6小时,然后钻到被窝里,一觉睡到天黑。但我的身体动不了,我的所有的想法都凝聚在大脑深处那一点空间里,好像凝聚在一大块岩石中的一个透明的气泡。我知道如果这个气泡一旦破裂,我就会永远地睡去。我听到自己的鼻腔和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我的肉体已经沉沉入睡。
车间里哨子响,柴油机又轰鸣起来,这些声音似乎真实似乎幻想,很远很远很远……很细很细很细……郭麻子死劲儿踢着我,也不会不踢李志高。头脑深处那一点光明渐渐地扩大,驱赶着沉重驱赶着黑暗驱赶着寒冷。我睁开眼,看到团团簇簇蓝色的棉花在寒星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终于爬了起来,李志高也爬了起来。
郭麻子的怒骂把树上夜宿的麻雀都惊动了,它们扑棱棱飞起,像几块黑石头,滑到棉花加工厂外那广大的黑暗中去了。
郭麻子监督着我们,甚至动手帮我们往篓子里装棉花,感动得我够呛。
杠子一上肩,我的腰椎一阵奇痛。我肩膀一歪,杠子滑下,刚刚离地的大篓子又沉重地落在地上,李志高像一堆肉,软在篓子后。
“他娘的,这是昨弄的?”郭麻子说,“昨夜还是一对生龙活虎,今夜就成了松包软蛋?睡大了?闯老婆门子了?搞破鞋了?他娘的,你们还干不干了?”
李志高哭丧着脸,棉花的蓝色光芒辉映着他脸上的粒粒冷汗。他说:
“郭主任……我们俩……犯了乏……”
“我不管你怎么着,反正你们俩用头拱也得把棉花给我拱到车间里去!”郭麻子风风火火地跑回了车间。
李志高低声说:“马成功,好兄弟,我和她的事无论瞒得了谁也瞒不了你。我知道你喜欢她,我跟她好了,你心里不痛快。咱兄弟俩情同手足,不要为个女人伤害了感情,天下好女人多如细砂,待几年等你长大了,大哥我保证帮你找个胜过方碧玉五十倍的姑娘给你做媳妇!”
他这一席话说得我心里暖融融的,满肚皮的怨恨顿时消解,我说:
“李大哥,只有你才配方碧玉,我不配。”
“别说傻话了,咱死了也要把这台戏唱下去,惹急了郭麻子,我跟方碧玉都要倒霉。”他羞愧地说:“你担待点,我跟她闹那事闹得凶了,腿酸胳膊疼……”
他把隐秘告诉了我,不但没激起我的嫉妒,反而使我心情舒畅,我说:
“李大哥,装篓的活我包了,你只管抬就行!”
“一块干。”他说。
我把腰带煞进去两扣,往手里啐口唾沫,伸开胳膊,如狼似虎,扑向那些一团团、一摊摊、仿佛由无数只蓝幽幽的眼睛积聚成的棉花群体。它们像海绵像橡胶像盘蛇像浮游在海洋中的海蜇皮,我搂抱住它们时,全身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前一片绿,喉咙里味道腥甜,但我咬牙发狠搂抱它们,在一个瞬间里,我觉得搂抱棉花的感觉也就是搂抱方碧玉的感觉……
抬着它们向车间奔跑,像抬着一篓阴冷的蓝蛇,它们在篓里鸣叫着,纠缠着,令我脊背阴凉,为了逃避它们,我必须快跑。
对棉花的厌恶和恐怖恶性地提高了我们的工作效率,为了躲避它们,我必须用最快、最狠、最准的动作把它们搂抱起来,把它们投进竹篓。在车间里,踩着它们我感到它们在蠕动,这感觉逼着我快跑,大步快跑,让脚板尽快踩到坚实的土地。为了甩开,必须接触;为了逃避,必须进入。这个夜晚是蓝幽幽的夜晚,是我与这可怕的棉花生死搏斗的夜晚,我没有疲倦,没有痛楚,只有阴冷、粘腻、蠕动的逼迫与追击和我的反击与进逼。
凌晨四时,那些蓝色的、唧唧的东西已经在女工们身左身右成为峻岭,紧靠墙壁外有一线路。最后一篓子抬进来时已无法行走,我们拖着它们沉重粘腻,脚踩着它们沉重粘腻,腿陷在它们里的沉重粘腻,最后在顶峰上把它们倒出来,依然沉重粘腻。
看一眼陷在沉重粘腻中的姑娘们:蓝幽幽的光芒中,她们帽子蓝幽幽,口罩蓝幽幽,看不到她们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她们金黄色的神秘眼睛、粉红色的怪异耳朵,和那些像鲜红菊花瓣儿一样点点划划频繁舞动着的手指……我忽然觉得,这些女人已经和棉花融为一体,她们的头颅是棉花的头颅,她们的肢体是橡胶是海绵是盘蛇是淤泥是浮游在海洋里的海蜇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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