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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最红的时候连史屯的人都知道他。史屯的人除了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外,谁也不知道,倒是把朴同志和他的书给知道了,一说就显摆得很:就是“四清”来咱村的朴同志嘛,衣服老扣错扣子,掏根烟出来准掉下几分钱到地上去的那个朴同志!就是住在王葡萄家的朴同志嘛!
朴同志在头发全白的岁数想起他回到史屯的那天。他在村口就被人围上了。他对人群外的小孩说:“去,叫王葡萄来!”人把他堵得走不动,他掏出多少烟天女散花地散还是走不动。朴同志的名声只在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之下了。人群轰隆隆地向前滚,越滚越大,路哪里够走?都踩到旁边地里去了,踩倒两大溜麦苗。不过老了的朴同志记不清那是几月,踩倒的是麦苗还是豌豆苗。豌苗淡紫的花铺成路,朴同志和人边走边开玩笑,开那种领袖和老百姓开的玩笑。
葡萄来的时候身上扎个黑胶皮围裙,身上穿着短袖印花衫。朴同志脾气挺大地叫人“让开让开”。葡萄两肩一松,笑起来说:“我说谁呢,叫我快点快点!是你呀!”
他从口袋摸出那本让他大红大紫的书。葡萄接过书时,旁边的人说:“哟王葡萄,还得现学认字吧?”
葡萄随随便便把书往胳膊下一夹,对朴同志说:“我得把猪娃子洗洗,天太热。你闲着不闲着?闲着就来猪场,咱说说话。”
大伙都笑起来,对朴同志说:“就她一人不知道你朴同志老有名。”
葡萄看看他们,又看朴同志。
朴同志说:“行,我帮你剁菜去。我这笨手也只能干那个。”
他替她剁菜的时候,猪场拦马墙上几层人脸。史屯公社有了中学,中学语文课本里都有朴同志的文章。中学老师听说朴同志到了,马上下课,叫学生们跟他去看朴同志。朴同志拿把烂菜刀剁老菜帮子也是好看的,中学生们一排一排轮流扒到墙头上看。朴同志一边剁一边向上头的脸们招手,菜剁得横飞。
葡萄奇怪地问他:“他们看啥哩?”
朴同志笑笑。她真不明白他有多著名。
晚上公社史书记设宴招待他。他说:“上回和四清工作队来,天天各家吃派饭,葡萄的饭我都没尝过,这回我空下肚子专门来吃她的饭。”
史书记对干部们说:“那就把酒和肉都补贴给王葡萄,晚上咱一块在她家陪朴同志吃饭。”她对葡萄说:“王葡萄你给好好做,洛城宣传部长、地区书记一会都要来看朴同志,陪他吃晚饭。用多少油,只管报账,该炸就炸!该煎就煎!”
朴同志说:“酒肉我不欠。我专门来吃葡萄做的面汤、干鱼。吃过了再接受领导们的接见。跟领导说,我想和他们吃饭,我肠胃不想,就代我肠胃向各位领导道歉。”
二○○四年的朴同志记不清一九六五年的朴同志在葡萄家吃的是什么饭。那时他不是图吃。他想和葡萄单独坐一会儿,说说话,或者不说话。好日子更让他不安全,他想在她身边找点安全。老年的朴同志还想起来,他那时去看葡萄,心怀一个目:想看看她是不是还把一切都好好藏着。他一进村就大声喊葡萄,是因为他一直为葡萄提着心。
他和她好象没说什么话。他一个字也没提她地窖里的爹。她好象说了一句:“吃胖了。”
那是他最胖的时候。再去史屯他不胖了,头发剃成了黑白花狗。马虎了一辈子的人这时也觉得花狗头见不得人,所以他一见到葡萄眼泪差点流出来。葡萄多大?三十六?三十七?对,三十七。还是紧绷绷的背、腰,还是一副自己乐自己的样子。她从猪场的门里出来,见到一个花狗头的朴同志,对旁边的人说:“谁把你糟塌成这样了?”
旁边是押他来的红卫兵。都是惹不起的人,连军人都不惹他们。朴同志坐了半年监又给他放出来,找个苦地方叫他吃苦去。朴同志在晚年时很佩服中年朴同志的机智,他一听要送他下乡监督劳动马上就叫:你们送我去哪儿都行,就别送我去史屯那鬼地方!那鬼地方饿死过多少人呐!叫完他心里就踏实下来。不几天红卫兵果然扔给他一个被包,叫他滚起来,他们要送他去他最仇恨的史屯。
现在葡萄对剃着花狗头的他,问他闲着手不,闲着帮她扯风箱去。她已从他手里拎过那打得象油酥卷一样松软的铺盖。
红卫兵们一下子反应不过来,看着陪来的公社革委会主任史春喜。史春喜说:“那也中,先让他在猪场累累、臭臭!”
红卫兵们反应过来了,举着白生生的小拳头喊口号,要****朴同志,要朴同志永世不得翻身。
葡萄说:“又打上了。过一两年换个人打打。”
朴同志生怕红卫兵把她的话给听见,赶紧推推她,自己顺着猪场台阶往窑院下。脚又乱了,一出溜坐在了台阶上。屁股跌碎了,他见到葡萄时憋在眼里的泪,这下子完了,全淌下来。围墙头上还是几层人脸,还是中学生们,还要轮流爬上墙看。葡萄对他笑着说的话他一点听不见,因为几层人脸都在喊****他的口号。葡萄拿出一块白羊肚手巾,叫他擦擦泪。见他拿起刀来剁菜,她一把把刀夺下,搬了个椅子,又把他捺下去坐。
中学生们看不下去了。一会猪场里全是戴红袖章的胳膊。在他头顶挥动,又对他鼻尖指点。葡萄拿了根扁担上来,叫他们出去。他们说:“红卫兵你都敢撵?!”
“红卫兵是啥军?十四军我都撵过!”葡萄说。
看热闹的成年人见红卫兵们不明白,告诉他们十四军是******的军队。红卫兵们一听,是打过******的女英雄呢!也不把她当敌人了,只是围着朴同志喊口号。
葡萄把扁担一横,往红卫兵们腿上扫,红卫兵们双腿蹦着躲。她变成带他们玩了。葡萄撵不走红卫兵们,扔了扁担,回到灶台前剁菜,剁得是“咚咚咚咚锵,咚咚咚咚锵!……”的高桡鼓点子。她对朴同志使个偷乐的眼风,叫他扯风箱。
红卫兵们把灶台围成了个小炮楼,密不透风,一上来口号喊得嘹亮整齐,慢慢不齐了,有人只是抬抬手张张嘴地瞎混。葡萄该干什么干什磨,添水,加柴,煮菜。红卫兵们变着词儿地喊口号,喊朴同志“臭文人”、“黑笔杆”、“反党大流氓”,“地主干儿子”。开始他们喊一句,他就在板凳上矮一点,后来见葡萄抬头看天,他跟着抬头,见一个人字形雁阵从北边飞过来。葡萄眼睛看雁也专心地发直,嘴唇半开,完全忘了正给锁在一个人体筑的小炮楼子里。他慢慢也把几层人脸人头拳头胳膊给忘了,一下一下地扯着风箱。火烧得好着呢,他眼前脑子里只剩下稳稳烧着的金黄的火。过一会,他一张嘴,一个哈欠出来了。他抬起头,见一个喊口号的红卫兵们也跟着打了个哈欠。又是一会,好几个红卫兵都打起哈欠来,只不过打得很贼,把鼻孔撑大,叫哈欠出来,不耽误嘴里喊口号。
朴同志在七十二岁时回想那一天,觉得是很好玩的一件事。当然,他不知道人都是这样,记不住羞辱;痛苦只有变成了滑稽荒唐的事才会给人记住。人要把他一生糟受的羞辱都记住的话,是活不长的。就好比朴同志,假如不具备人共有的那种不记仇的本事,朴同志回忆起来的场面,就不会象个闹剧戏台。人这个不记仇的本事其实是为自己好,对自己有利,不记得自己怎样地惨过,丢过丑,所以他才有脸见自己。有没有脸见人不重要,顶重要的是有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给害得最惨、受最多侮辱的人,最不记仇。朴同志给人叫了八年“反党老朴”,叫得他忘了自己真名,他也不记仇。到七十二岁想想,一切都很好玩。把痛苦、羞辱记成了好玩,那些真实发生过的场景场面当然是给他的记忆编排过的,编排得很写意、很漫画式,一层层的年轻红卫兵都没有眉目,只有大喊大叫的一张张大嘴。拳头比实际上多得多;红卫兵们全是千手佛,一人伸出几十个拳头,竖在他和葡萄四周。他记得那天下午,他在就在拳头中间把自己扯得象风箱一样又深又长,那个沉重的大风箱成了他的丹田。他扯得经络通畅,性情平和。红卫兵们最后怎么离开了猪场,七十二岁的朴同志已一点也不记得了。
朴同志记得的是葡萄的手。她的手插在他腋窝,把他向上一提,说:“都走啦,起来去洗把脸。”他一看,一个红卫兵也没了,灰下来的天下着箩面雨。她在猪场清理了一间装饲料的窑洞给他做屋。洞顶上吊满半寸长的面虫,等于一个肉顶棚,火光一照,一个顶棚都在拱动。她点上火把去烧虫们,他也跟着她举了个火把,窑洞马上兹兹啦啦地响,烤猪油渣的气味漫开了。两人都戴了破草帽,只听虫子砸在帽子上,下雨一样。她在晃动的火光里笑得象个陌生人。象个野人。
他们两人都笑得止不住,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虫!顶棚干净了,地上又满了。他们忙到深夜才把床支好。窑洞已经是一股红薯面的甜香,葡萄用红薯面打了浆子把撕下的大标语糊了墙和顶棚。大标语的字给拆开,又重拼,拼成了天书。她说过两天去公社革委会偷点白纸再糊上,就漂亮了。她走时在窑洞门口站下了,看看他的这个新屋,愁愁地笑着说:“哎呀,这敢住人不敢?”
他明白她是不能把他带回家的。因为她知道朴同志不想给扯到她那个可怕的秘密中去。他和她处下来,说话行事全绕开那个大秘密。他们多亲近她也不能让他成个同谋。他和葡萄的亲近是早就开始的,谁也不碰谁就亲近得很了。老了的朴同志想,可能是他头一次住进葡萄的院子,她说起她的儿子,他就和她亲近起来了。可能还更早,从她斗争会在台下流泪,让他看见,他心里出现个不干不净的快乐念想——从那时就开始了。他们的亲近发展得比种一棵樱桃还慢。突然樱桃满树是花了,他才明白两人谁也没闲着,都在偷偷上肥浇水。花季是给天天来斗争他的人催来的。他们不是拖着他上街去游着斗,就是拖他到中学的戏台上去站着、跪着斗。每次学生们穿军装的绿影子遮天瞥日地一来,葡萄就对他说:“歇歇也好,不用你打草去了。”见红卫兵们拖他,她说:“他腿好使,你们用拖他吗?”有几次斗争会她陪了他去,站在台下呼啦呼啦地纳鞋底。一个红卫兵干部上去讲家史,掉了泪,指着朴同志说:“这个反党作家,就是要我们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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