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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多钟,安德烈公爵向库图佐夫坚决地请求,在获准之后来到格伦特,拜谒了巴格拉季翁。波拿巴的副官尚未抵达缪拉部队,因此会战仍未开始。巴格拉季翁的队伍中对整个事态的进展一无所知,人人都在谈论媾和,但都不相信媾和有实现的可能。人人都在谈论会战,但也不相信会战近在眉睫。
巴格拉季翁认为博尔孔斯基是个走红的靠得住的副官,所以他像首长厚爱部下那样接待他。他向他宣布,大概在一二日之内将要发生会战,在会战期间,他让他享有充分的自由,可以自行决定:或者留在他身边,或者留在后卫队监察撤退的秩序,“这也是极为重要的事。”
“但是在眼下大概不会发生会战。”巴格拉季翁说,好像在安慰安德烈公爵似的。
“如果他是个派来领十字勋章的司令部的普通的阔少,那他在后卫队也能得到奖励。如果他愿意留在我左右办事,那就让他干下去……如果他是个勇敢的军官,那就大有用场了。”巴格拉季翁想了想。安德烈公爵什么话也没有回答,他请求允许他去视察阵地,了解一下部队的驻地,以便在接受任务时熟悉驶行的方位。部队中值勤的军官自告奋勇地陪伴安德烈公爵,这名军官是个眉清目秀的男子汉,穿着很讲究,食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法国话说得蹩脚,但他乐意说。
从四面八方可以看见满面愁容、浑身湿透的军官,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还可以看见从村中拖出门板、条凳和栏栅的士兵。
“公爵,瞧,我们没法摆脱这些老百姓,”校官指着这些人,说道,“指挥官纵容他们。瞧瞧这地方,”他指了指随军商贩支起的帐篷,“都聚在一起,坐着哩。今天早上把他们统一赶出去了,瞧瞧,又挤满了人。公爵,应当走到前面去,吓唬他们一下。等一等吗?”
“我们一块儿走吧,我也得向他要点乳酪和白面包。”来不及吃点东西的安德烈公爵说。
“公爵,您为什么不说呢?我愿意款待您哩。”
他们下了马,走进了随军商贩的帐篷。数名军官现出疲惫不堪的样子,涨红了脸,坐在桌旁又吃又喝。
“啊,诸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校官用责备的口吻说道,就像某人接连数次地重说一句同样的话,“要知道,随便离开是不行的。公爵已吩咐,不准任何人走来。哎,上尉先生,瞧您这副模样。”他把脸朝向身材矮小、形容污秽、瘦骨嶙峋的炮兵军官说道,这名军官没有穿皮靴(他把皮靴交给随军商贩烤干),只穿着一双长袜,在走进来的人面前站起来,不太自然地面露微笑。
“喂,图申上尉,您不觉得害羞吗?”校官继续说道,“您这个炮兵好像要以身作则,而您竟不穿皮靴。假如发出警报,您不穿皮靴,那就很好看了。(校官微微一笑)诸位,诸位,诸位,请各回原位。”他客气十足地补充一句。
安德烈公爵望了望上尉,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图申默不作声,微露笑意,站立时把重心从一只不穿靴子的脚移至另一只脚上,他带着疑惑的样子,用他那对聪明而善良的大眼睛时而望着安德烈公爵,时而望着校官。
“士兵都说:不穿靴子更方便。”图申上尉说道,面露微笑,显得很羞怯,看起来,他想用诙谐的语调来摆脱他的窘境。
“你们都各回原位。”校官尽量保持严肃的神态,说道。
安德烈公爵又一次地望望炮兵的身段。在他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全然不是军人固有的略嫌可笑、但又异常诱人的东西。
校官和安德烈公爵都骑上马,继续前行。
他们走到村外,不断地追赶并且遇见行军的各个小队的官兵,看见正在修筑的防御工事,工事左面刚刚挖出的泥土呈露红色。寒风凛冽,几个营的士兵都穿着一件衬衣,像白蚁似地在防御工事上蠕动。望不见的人在土墙后面铲出一锹一锹的红土。他们骑马走到防御工事前面,观看了一下,便继续前进。在防御工事后面,他们碰到几十个不断轮流替换、从工事跑下来的士兵。他们只好掩住鼻子,驱马疾驰,离开这种毒气弥漫的氛围。
“Voilàagrementdescamps,monsieurleprince.”①值日校官说。
①法语:公爵,这就是兵营的乐趣。
他们骑马走到了对面山上。从这座山上可以看见法国官兵。安德烈公爵停步了,开始仔细地观察。
“瞧,这儿就是我们的炮台,”校官指着那个制高点说道,“就是那个不穿靴子坐在帐篷里的古怪人主管的炮台,从那儿什么都可以望见。公爵,让我们一道去吧。”
“感激之至,我一个人现在就走过去,”安德烈公爵说道,想避开这个校官,“请您甭费心。”
他越向前行驶,越靠近敌军,我军官兵就显得更神气、更愉快。茨奈姆离法国人有十俄里,安德烈公爵是日早晨得绕过茨奈姆;正在茨奈姆前面驶行的辎重车队的秩序极为混乱,士气也低沉。在格伦特可以觉察到某种惧怕和惊慌的气氛。安德烈公爵越走近法军的散兵线,我军官兵就越显得信心充足。一些穿着军大衣的士兵排成一行,站在那里,上士和连长在清点人数,用手指戳着班里靠边站的士兵的胸口,命令他举起手来。分布在整片空地上的士兵拖着木柴、干树枝,搭起临时用的棚子,欢快地说说笑笑。一些穿着衣服的和裸露身子的士兵都坐在篝火旁边,烧干衬衣,包脚布,或者修补皮靴和大衣,都聚集在饭锅和伙夫周围。有个连的午饭弄好了,士兵们露出贪婪的神情望着蒸气腾腾的饭锅,等候着品尝的东西,军需给养员用木钵装着品尝的东西端给坐在棚子对面圆木上的军官。
在另一个更走运的连队里,不是人人都有伏特加酒,士兵们挤成一团,站在那麻面、肩宽的上士周围,这名上士侧着小桶,向那依次地搁在手边的军用水壶盖子中斟酒。士兵们流露出虔诚的神色把军用水壶放到嘴边,将酒一倾而尽,嗽嗽口,用军大衣袖子揩揩嘴,带着快活的样子离开上士。大家的脸上非常平静,就好像这种种情形不是在敌人眼前发生,也不是在至少有半数军队要献身于沙场的战斗之前发生,而好像是在祖国某处等待着平安的设营似的。安德烈公爵越过了猎骑兵团,在基辅掷弹兵的队列中间,在那些从事和平劳作的英姿勃勃的人中间,在离那座高大的、与众不同的团长的棚子不远的地方,碰到了一排掷弹兵,一个光着身子的人躺在他们前面。两名士兵捉住他,另外两名挥动着柔软的树条,有节奏地抽挞着他的裸露的背脊,受惩罚的人异乎寻常地吼叫。一名很胖的少校在队列前头走来走去,不理睬他的吼叫声,不住口地说:
“士兵偷东西是很可耻的,士兵应当诚实、高尚而勇敢,假如偷了弟兄的东西,那就会丧失人格,那就是个恶棍。还要打!还要打!”
可以不断地听见柔软的树条抽挞的响声和那绝望的、却是假装的吼叫声。
年轻的军官流露着困惑不安和痛苦的神态,从受惩罚的人身边走开,带着疑问的目光打量着骑马从身旁走过的副官。
安德烈公爵走进前沿阵地之后,便沿着战线的前面驰去。我军和敌军的左右两翼的散兵线相距很远,但在中部地带,就是军使们早晨经过的地方,两军的散兵线相距很近,他们彼此看得清脸孔,可以交谈几句。除开在这个地方据有散兵线的士兵而外,还有许多好奇的人站在战线的两旁,他们冷讥热讽,端详着他们觉得古怪的陌生的敌人。
从清早起,虽然禁止人们走近散兵线,可是首长们没法赶走那些好奇的人。据有散兵线的士兵就像炫示什么珍宝的人们那样,已不再去观看法国官兵,而去观察向他们走来的人,寂寞无聊地等待着接班人。安德烈公爵停下来仔细观察法国官兵。
“你瞧吧,你瞧,”一名士兵指着俄国火枪兵对战友说道,火枪兵随同军官走到散兵线前面,他和法国掷弹兵急速而热烈地谈论什么事,“你瞧,他叽哩咕噜地讲得多么流利!连法国人也赶不上他哩。喂,西多罗夫,你为一句给我听听!”
“你等一下,听听吧,你瞧,多么流利啊!”被认为善于讲法国话的西多罗夫答道。
两个面露笑意的人指给人家看的那名士兵就是多洛霍夫。安德烈公爵认出他了,开始谛听他谈话。多洛霍夫随同他的连长从他们兵团驻守的左翼来到散兵线了。
“喂,再说几句吧,再说几句吧,”连长催促他说话,一面弯下腰,极力不漏掉他听不懂的每句话,“请再说快点。他说什么啦?”
多洛霍夫不回答连长的话,他卷入了跟法国掷弹兵开展的激烈的论争。他们当然是谈论战役问题。法国人把奥国人和俄国人混为一谈,他居然证明,俄国人投降了,从乌尔姆逃走了。多洛霍夫却证明,俄国人非但没有投降,而且打击了法国人。
“我们奉命在这里赶走你们,我们一定能赶走你们。”多洛霍夫说。
“只不过你们要卖力干,别让人家把你们和你们的哥萨克掳走了。”法国掷弹兵说道。
法国观众和听众笑了起来。
“要强迫你们团团转,就像苏沃洛夫在世时强迫你们团团转那样(onvousferadanser),”①多洛霍夫说道。
“Quest—cequ'ilchante?”②一个法国人说道。
“Del'histoireancienne,”③另外一个法国人猜到话题是涉及从前的战事,说道,“L'EmpereurvaluifairevoiràvotreSouvara,commeauxautres…”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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