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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渐渐笼罩着冉阿让的四周。他整天没有吃东西,他也许正在发寒热。
他仍旧立着,自从那孩子逃走以后,他还没有改变他那姿势。他的呼吸,忽长忽促,胸膛随着起伏。他的眼睛盯在他前面一二十步的地方,仿佛在专心研究野草中的一块碎蓝瓷片的形状。
忽然,他哆嗦了一下,此刻他才感到夜寒。
他重新把他的鸭舌帽压紧在额头上,机械地动手去把他的布衫拉拢,扣上,走了一步,弯下腰去,从地上拾起他的棍子。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那个值四十个苏的钱,他的脚已把它半埋在土中了,它在石子上发出闪光。
这一下好象是触着电似的,“这是什么东西?”他咬紧牙齿说。他向后退了三步,停下来,无法把他的视线从刚才他脚踏着的那一点移开,在黑暗里闪光的那件东西,仿佛是一只盯着他的大眼睛。
几分钟过后,他慌忙向那银币猛扑过去,捏住它,立起身来,向平原的远处望去,把目光投向天边四处,站着发抖,好象一只受惊以后要找地方藏身的猛兽。
他什么也瞧不见。天黑了,平原一片苍凉。紫色的浓雾正在黄昏的微光中腾起。他说了声“呀”,急忙向那孩子逃跑的方向走去。走了百来步以后,他停下来,向前望去,可是什么也看不见。
于是他使出全身力气,喊道:“小瑞尔威!小瑞尔威!”
他住口细听。没有人回答。
那旷野是荒凉凄黯的。四周一望无际,全是荒地。除了那望不穿的黑影和叫不破的寂静以外,一无所有。
一阵冷峭的北风吹来,使他四周的东西都呈现出愁惨的景象。几棵矮树,摇着枯枝,带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愤怒,仿佛要恐吓追扑什么人似的。
他再往前走,随后又跑起来,跑跑停停,在那寂寥的原野上,吼出他那无比凄惨惊人的声音:“小瑞尔威!小瑞尔威!”
如果那孩子听见了,也一定会害怕,会好好地躲起来。不过那孩子,毫无疑问,已经走远了。
他遇见一个骑马的神甫。他走到他身边,向他说:“神甫先生,您看见一个孩子走过去吗?”
“没有。”神甫说。
“一个叫小瑞尔威的?”
“我谁也没看见。”
他从他钱袋里取出两枚五法郎的钱,交给神甫。
“神甫先生,这是给您的穷人的。神甫先生,他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有一只田鼠笼子,我想,还有一把摇琴。他是向那个方向走去的。他是一个通烟囱的穷孩子,您知道吗?”
“我确实没有看见。”
“小瑞尔威?他不是这村子里的吗?您能告诉我吗?”
“如果他是象您那么说的,我的朋友,那就是一个从别处来的孩子了。他们经过这里,却不会有人认识他们。”
冉阿让另又拿出两个五法郎的钱交给神甫。
“给您的穷人。”他说。
随后他又迷乱地说:
“教士先生,您去叫人来捉我吧。我是一个窃贼。”
神甫踢动双腿,催马前进,魂飞天外似的逃了。
冉阿让又朝着他先头预定的方向跑去。
他那样走了许多路,张望,叫喊,呼号,但是再也没有碰见一个人。他在那原野里,看见一点象是卧着或蹲着的东西,他就跑过去,那样前后有两三次,他见到的只是一些野草,或是露在地面上的石头,最后,他走到一个三岔路口,停下来。月亮出来了。他张望远处,作了最后一次的呼唤:“小瑞尔威!小瑞尔威!小瑞尔威!”他的呼声在暮霭中消失,连回响也没有了。他嘴里还念着:“小瑞尔威!”但是声音微弱,几乎不成字音。那是他最后的努力,他的膝弯忽然折下,仿佛他良心上的负担已成了一种无形的威力突然把他压倒了似的,他精疲力竭,倒在一块大石头上,两手握着头发,脸躲在膝头中间,他喊道:“我是一个无赖!”
他的心碎了,他哭了出来,那是他第一次流泪。
冉阿让从主教家里出来时,我们看得出来,他已完全摆脱了从前的那种思想。不过他一时还不能分辨自己的心情。他对那个老人的仁言懿行还强自抗拒。“您允诺了我做诚实人。我赎买了您的灵魂,我把它从污秽当中救出来交给慈悲的上帝。”这些话不停地回到他的脑子里。他用自己的傲气来和那种至高无上的仁德对抗,傲气真是我们心里的罪恶堡垒。他仿佛觉得,神甫的原有是使他回心转意的一种最大的迫击和最凶猛的攻势,如果他对那次恩德还要抵抗,那他就会死硬到底,永不回头;如果他屈服,他就应当放弃这许多年来别人种在他心里、也是他自鸣得意的那种仇恨。那一次是他的胜败关头,那种斗争,那种关系着全盘胜负的激烈斗争,已在他自身的凶恶和那人的慈善间展开了。
他怀着一种一知半解的心情,醉汉似的往前走。当他那样惝恍迷离往前走时,他对这次在迪涅的意外遭遇给他的后果是否有一种明确的认识呢?在人生的某些时刻,常有一种神秘的微音来惊觉或搅扰我们的心神,他是否也听到过这种微音呢?是否有种声音在他的耳边说他正在经历他生命中最严重的一刻呢?他已没有中立的余地,此后他如果不做最好的人,就会做最恶的人,现在他应当超过主教(不妨这样说),否则就会堕落到连苦役犯也不如,如果他情愿为善,就应当做天使,如果他甘心为恶,就一定做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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