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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第1页)

自从民族大迁徙①以来,顿涅茨草原还不曾见过像一九四二年七月这些日子里那样的大队人马的移动——①指公元最初几个世纪欧洲斯拉夫人、日耳曼人等的大迁徙。

在烈日下的公路上、土路上或是草原上,满眼都是带着辎重车、炮队和坦克的撤退的红军部队,保育院和幼儿园的孩子们,畜群,卡车,以及逃难的人们。逃难的人们有时排成队列,有时分散,他们推着小车,上面堆着物件,孩子们就坐在包袱上面。

他们走过的时候践踏着快要成熟或是已经成熟的庄稼。无论是践踏庄稼的人也好,播种庄稼的人也好,谁都不再爱惜这些庄稼了。这些庄稼已经成为无主之物:留下来也是落到德国人手里。集体农庄和国营农场的土豆地和菜园里,谁爱进去谁就进去。逃难的人们挖出土豆,放在用麦秸或是篱笆燃起的篝火的余烬里烤来吃。步行和乘车的人,个个手里都拿着黄瓜、西红柿、一块一块流着汁水的西瓜或是甜瓜。草原上尘土漫天,望着太阳都不用眨眼。

一个像一粒砂子似的被卷入撤退洪流的人,他反映他的内心活动远远超过他反映周围发生的事件;因此,他的表面看法认为是偶然的、无意义的事,实际上却是由复杂的、有组织的、按照千百个大大小小人物的意志而行动的国家战争机构所调度的庞大的人群和物资的规模空前的移动。

在迫不得已的匆促的撤退中往往如此,除了大批军队与居民的虽然困难然而有计划的主要的、大规模的移动以外,在所有的道路上和草原上,还有逃难的人们,小机关和小团体,在战斗中受创、失去联络、迷失路途的军队的零散队伍和辎重车,以及一群一群因病、因伤、因缺少运输工具而掉队的军人,朝东方和东南方向走去。这些时大时小的队伍,对于前线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只是向他们认为比较妥当合适的方向走去,他们塞满了移动主流的一切空隙和通道,首先是塞满顿涅茨河的渡口;在那里的渡船和浮桥旁边,大群的人、大量的汽车和大车受到敌机轰炸,已经忙乱了一昼夜。

在德军已经在顿涅茨河对岸深入莫罗佐夫斯克的情况下,老百姓再往卡缅斯克那面移动尽管是毫无意义,但是从克拉斯诺顿逃出来的人们,却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正是直奔这个方向,因为调去加强我们在米列罗沃以南顿涅茨河上防务的那个师的先头部队,就是刚刚离开克拉斯诺顿朝这个方向前进的。邬丽亚、阿纳托里、维克多和他父亲乘的那辆套着两匹枣红色骏马的农村大车,也正是投进了这个洪流。

这辆大车夹在别的汽车和大车中间,已经翻过小丘走下斜坡,庄上的最后几座房屋刚从眼前消失,这时候,高空中突然响起了发动机的怪吼,接着,又有几架德国俯冲轰炸机遮住了太阳,低低地在头顶上飞过,一面用机枪向公路扫射。

维克多的父亲,这个戴着皮帽、满脸是肉、嗓音洪亮、津力充沛的大汉,突然脸色发白。

“到草原上去!卧倒!”他声音可怕地喊道。

其实孩子们已经跳下大车,奔到麦田里。维克多的父亲放下缰绳,也跳下了大车,立刻就像蒸发了一般在原地消失了。仿佛这不是一个穿着笨重皮靴的管林大汉,而是一个无形的优灵。大车上只剩下了邬丽亚,——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跑。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受惊的马忽然猛力一冲,差点把她从车上摔下来。

邬丽亚打算抓住缰绳,可是她够不着:马儿差一点把胸脯撞到前面的一辆轻便马车上,它身子竖立,又朝旁边一冲,几乎把套索挣断。坚固的、车身长长的、容积很大的大车歪了一歪,但是又站稳了。邬丽亚一手攀住车沿,一手抓着一个沉重的布袋,使尽全身力量不让自己摔出去:否则她马上就会死在周围大车的奔马的马蹄之下。

两匹高大的枣红马,打着响鼻,喷着涎沫,后退站起,发疯似地在被践踏过的庄稼上、在人群和车辆中间横冲直撞。突然,从前面的轻便马车上跳下一个高大、宽肩、浅色头发、没有戴帽子的青年,一下子似乎钻到了马肚底下。

邬丽亚一时没有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转眼之间她在两个鬃毛直竖、嘴巴大张的马头中间看见了那个青年的非常年轻的、朝气勃勃的脸。他两颊红润,颧骨突出,目光炯炯,面部表情异常紧张用力。

青年用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一匹长嘶的马的马嚼旁边的缰绳,站在马和辕杆中间,使劲压在马身上,免得被车辕压倒。他站在那里,高大,整洁,穿一身熨得很平整的灰色衣服,打着深红色的领带,上装袋口露出自来水笔的白骨笔套。他打算用另一只手从辕杆上面抓住另一匹马的缰绳。只有看到他拉马的那只胳膊的衣袖下面隆起的肌肉和晒黑的手背上突露的血管,才看得出他是费了多大的气力。

“站住……站住……”他的声音不很响,但是带着命令的口吻。

当他抓到另一匹马的缰绳的那一瞬间,两匹马在他手里突然安静下来。它们还抖着鬃毛,斜着眼看他,但是他一直等到它们完全安静下来才撒手。

青年放掉手里的缰绳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用大手仔细摸了摸他的几乎没有弄乱的、偏分的浅黄色头发,使邬丽亚看了感到奇怪。接着,他抬起完全汗湿的、孩子般的脸,咧着嘴对邬丽亚天真快活地笑了一笑。他的颧骨高高的,眼睛大大的,长着暗金色的长睫毛。

“好-好马,会把车-车子拉坏。”他满脸带笑地望着邬丽亚,稍微有点口吃地说。邬丽亚仍旧抓着车沿和布袋,鼻孔略微鼓着,黑眼睛里带着敬意望着他。

人们又回到公路上,找寻自己的大车和汽车。有的地方,大概是在死伤的人旁边,拥集了许多妇女:从那里传来了声吟和号泣。

“我真怕马受了惊,车辕杆会撞伤你!”邬丽亚说,她因为激动,鼻孔微微颤动着。

“我也是怕这个。不过马并不凶,骟过的。”他天真地说,他的手指很长的、晒黑的大手,随便摸了摸靠近他的那匹马的因为流汗而发亮的马脖子。

远处,已经是在顿涅茨河上的什么地方,响起了低沉而又刺耳的轰炸声。

“我真替他们难受。”邬丽亚环顾四周说。

凡是目光可以看到的两面,都已经有人和大车走过,仿佛是一条奔腾作响的大河滚滚而过。

“是的,很难受。尤其是我们那些做母亲的。她们心里不知有多么难受!将来她们不知还要有多大的痛苦呢!”青年说。他的脸马上变得严肃起来,额头露出一道道和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明显的皱纹。

“是的,是的……”邬丽亚低声说,她眼前似乎立刻浮现出自己矮小的母亲昏倒在焦干的土地上的情景。

维克多的父亲也像消失时那样突然地出现在马的旁边,带着夸张的关切摸着挽索、皮马套和缰绳。阿纳托里也跟着来了,他微微地笑着,负疚地摇着戴着乌兹别克小帽的脑袋,但是脸上仍然带着平时那种一本正经的表情。阿纳托里后面的维克多,也显得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的吉他没有弄坏吧?”维克多关切地瞅了瞅大车,急急地问。等他看到用绗过的棉被裹着的吉他还在包裹中间,就抬起勇敢而忧郁的眼睛瞅了邬丽亚一下,笑了起来。

那个宽肩膀的青年还站在两匹马中间,他钻过辕杆和马颈,潇洒自如地昂着满头浅色头发、没有戴帽子的大头,走到大车跟前。

“阿纳托里!”他高兴地喊了一声。

“奥列格!”

他们紧紧抓住对方的胳膊,在这当儿奥列格又斜过眼来看了看邬丽亚。

“柯舍沃伊。”他这样自我介绍着,伸出手同她握手。

他的左肩比右肩略高。他非常年轻,还完全是一个孩子,但是他的晒黑的脸,他的高大矫捷的身躯,甚至他的打着深红色领带、露出自来水笔白笔套的熨平的衣服,他的全部举止和略带口吃的言谈,都给人一种朝气勃勃、有力、善良、心地纯洁的感觉,使邬丽亚马上对他产生了信任。

他也以青年人那种不自觉的观察力霎时就看清了她的穿着白上衣和深色裙子的苗条的身姿,习惯于田间劳动的农村姑娘的柔韧有力的腰肢,向他注视的黑眼睛,有着波纹的发辫,轮廓美妙的鼻孔,膝盖以下被深色裙子遮住一点的、修长匀称的、晒黑的小退,——他忽然红了脸,陡地转过身去对着维克多,慌乱地伸出手来同他握手。

奥列格-柯舍沃伊是高尔基学校的学生。高尔基学校是克拉斯诺顿最大的学校,设在市立公园里面。他同邬丽亚和维克多是初次见面,但是同阿纳托里之间已经有了在团员积极分子之间产生的无忧无虑的友谊,那种由一次一次的共青团会议而增进的友谊。

“瞧,想不到在这儿碰到了,”阿纳托里说。“你记得吗,前天我们大伙还到你家里喝过水,你还把我们介绍……给你的外婆!”他笑了起来。“她怎么样,跟你一起走吗?”

“不,外-外婆不走。妈妈也不走,”奥列格说着,额头上又堆起了皱纹。“我们一伙五个人:柯里亚,妈妈的弟弟,可我怎么也叫不惯他舅舅!”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小男孩,还有替我们赶车的老-老头。”他朝前面的轻便马车那边点点头,那边已经喊过他几次了。

现在,那匹灵活矮小的黄骠马拉着那辆轻便马车,一直在前面跑,两匹枣红马紧跟在后面,轻便马车上的人们的脖子和耳朵上都感到它们湿润的鼻孔里喷出的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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