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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忘忧公子杭天醉在进入中年之际,简直被他的仇人和亲人们逼上了绝路。仇人吴升居心叵测地诱惑他吸上了大烟,而亲人小茶甚至把他藏在墙角缝里的最后一块烟膏都偷出来抽了。为了这最后的大烟,他们俩不得不大打出手。嘉乔已被吴升接走,家中佣人保姆跑得精光,他们打到东打到西也无人拆劝,这凄惨堕落的景象叫杭天醉自己也不敢相信。他搞不清是小茶已经不是小茶了,还是他自己已经不是他自己了。他气喘吁吁地斜依在烟榻下,看着一脸鬼气的小茶,他欲哭无泪们心自问:难道因为不敢正视自己的胆小怯弱就可以抽大烟吗?难道晓得了他不姓杭乃姓吴本为长毛一私生子就可以抽大烟了吗?难道知道了自家老婆与把兄弟有私情就可以抽大烟了吗?他本来以为那些内在的无声息的崩溃事件足以让他逃避到云山雾罩中去,结果却发现没有什么罪孽比陷入抽大烟的深渊更为罪恶的了。他一面捶胸顿足涕泅俱下地痛斥自己,另一面又搜肠刮肚地寻思到哪里再去弄点钱来换了大烟。寻思来寻思去角角落落都寻遍了,眼睛就在那只曼生壶周围转。他是不敢看这把壶,看了一面伤心伤骨,一面垂涎欲滴。他已经多日没有见到了绿爱,听说她带着孩子出门了。他想让撮着给他弄点字画来卖了。撮着哭了,多年来天醉第一次看到撮着跪了下来,抱着少爷的腿,老家人老泪纵横,说:“少爷啊,少爷啊,茶清伯建的茶行,没了,让吴升给吞了。少爷啊,他这是在吞你的命啊!”少爷心软,没办法了,只好苦自己,东拼西凑,心凉胆战,抽了上顿没下顿。他也记不得他和小茶有多久没说过正话了。他们俩为抽大烟吵得嗓音嘶哑,灵魂出窍,面目全非,这个样子下去,他怎么还受得了,他还不如一头撞死在墙角算了。这么想着,他就一头朝墙角撞去,软绵绵的,他使不上劲。小茶睁开蒙跳的双眼,看了一下丈夫,表情木然。她心里一片片的,栽的全是罂粟花。杭天醉骨头里透出一股寒意——完了,完了。他眼花镜乱,满目金星,突然他在金星中看见了黑乎乎的一块,是他刚才撞墙撞出来的。他喜出望外,欣喜若狂,斯文早已扫地,再扫一回也无妨,爬上烟榻就点烟泡,美美地过了一把痛,他长吁了一口气——活过来了。
接下去该怎么活呢?他缓过气来,愁肠百结。他无人可依,依来依去也只好依在小茶身上。他就这样抱着小茶,摸着小茶的面孔哺哺自语:“小茶,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办呢?”小茶的两行浊泪就下来了。眼泪使骨瘦如柴的女人重新楚楚动人,女人说:“走吧,不要管我了。”女人的话使天醉热泪盈眶,原来堕落也会产生相依为命的情爱,不是谁都能够伴着他进入这么深的深渊的。现在想来,他们送儿卖物,互相厮打的丑陋之举,真是显出悲剧的惊心动魄来了。他这么突然情深意长地想了开去,想来想去,眼睛便又张开盯在了曼生壶上。牙齿一咬,脚一顿:罢罢罢!你这浪迹天涯的赵寄客,谁晓得你又在哪一支麾下奔走效劳!你是专为天下活不为亲朋好友活的人物!连女人送上门去都要送回来的大英雄!我在这里死守着你的信物,殊不知我上刀山也罢下火海也罢,都不会有你半点音信来慰藉!你为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天下南征北战,心里哪里还会有我们这等血肉之躯?你既不记挂我,我又何须记挂于你!他顺手抄了曼生壶,对小茶说:“等着我,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
他摇摇晃晃地出了门,见了天空一轮银月,清风徐来,杨柳如发,街市繁华如旧,不禁黯然伤神。这一切如今和他又有什么关系了呢?所有那些外在的事物——革命也好、发财也好,为什么和他个人都建立不起通道呢?何以忘忧?唯有大烟——到哪里去找比大烟更好的灵丹妙药呢?爱也爱过了,恨也恨过了,伤心也伤心过了,革命也革命过了,没有用,没有用,没有用……他这么想着想着,就愣住了,这人是寄客吗?这只有一只手的男人,是赵寄客吗?
在羊坝头忘忧楼府和寄客重逢,叫杭天醉甚是惭愧。从前的美人榻、红木太师椅、梨花木雕花案桌、明清的青花罐子,那一尊青田玉雕观世音,满壁的字画,屋子里值钱的东西,没有一样还在,真正是荡然无存了。杭天醉也知道自己把家抽穷了,但穷到这样清汤寡水的地步,却也是他不曾想到的,想问问绿爱,又不敢问,悄悄地招来嘉平,问那些东西,是不是都卖了?嘉平说:“嗯,妈说不让你看到那些东西才省心。”
赵寄客说:“到这个份上你还有心记挂那些?真正叫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话毕,绿爱亲手端了两杯茶,恰恰是用惠明茶泡的,汤色明黄金亮,又清醇,细细一口下去,杭天醉闭着眼睛,揣摸半天,说:“这才真正有了可以和龙井较量的茶了。”
绿爱倒也不特别以为然:“其实我们水口的紫笋野茶,还有径山的香茗,开化的龙顶,都是绝好之茶。我们浙江要说茶,还是好的多。”
“你这就不大晓得,外国人吃牛羊肉,口味重,须得高香,滋味醇厚的方才品得出来。故而武夷的功夫,祁门的红茶,洋人特别喜欢。要说龙井这样纯之又纯雅之又雅者,也只有我们这等国人中的闲雅之人才配品得了。”
赵寄客见天醉又把他那纨绔公子的一套摆了出来,便说看还是言归正传,你看这个惠明茶究竟行不行。
“怎么不行?不是说了,我那大勇子正报到美国去了,过就动身了呢。”
“可惜了你这身体。”
“无所谓无所谓,”杭天醉倒也是会自我解嘲,“潮门兄弟两个,一残一败,倒也算是患难与共。日后,找个机会,一齐去趟美国,什么博览会也不弄,玩自己的。”
“你这就玩了半辈子了,连大烟都给你玩上了,你也该是悬崖勒一勒马了吧。”
杭天醉作了个揖,道:“小弟我正要听你一番指教。你看像我这样一个无用的人,文不文,武不武,商不商,革命不革命,又有什么用处?再看这个世道,国不国,法不法,家不家,又有什么活头?我倒是真不明白你们这帮子人,穷折腾,倒让沈绿村这样的人折腾上去了。也不见得你丢了一只胳膊,就给你封个安邦大将军,从此一展宏图,救国安民。我想起你来,我就是要哭一场。中国哪里要你那样的热血男儿?更不要说我这样的废人败家子了……”
门外窗根上,靠着嘉和。他一眨不眨眼地盯着爹,胸膛满满的,被痛苦和怜悯胀得痉挛了起来。嘉草见了爹,要进去,被他抱住了,说:“小妹,这半个月,我们都不要去叫爹,爹要受一次考验呢!”
“什么考验?”嘉草问。
“大哥,你和她说什么,”嘉平也盯着屋里,却不满地对嘉和说:“让爹知道了,咱们的计划就不行了。”
那边屋里,赵寄客说:“我在山里,认认真真想个明白。中国的事情,要与西方接近,政体上的革命,固然是极重要的,好比一个人,总要有个脑袋,但是双足和手也总是少不得的。民众比如说是躯体,军队、司法是其双手,那么,双足又是什么?”
“你这个说法倒是有些新鲜,照你看来,那双足又是什么?”
“一为实业,一为教育。”赵寄客伸出两个手指头,“唯其国富民强,方有立足世界民族之林的能力;唯其开启天资去其蒙昧,方有与各国比肩进步之智慧。没有这两条,今日孙中山,明日袁世凯,百姓管他孙下袁上,还是袁下孙上?”
杭天醉听了倒是依旧有几分犹疑,说:“这般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的理论,我倒也是耳朵里刮到不少。立言者众,而行言者寡,不过清谈罢了。”
“正是要你我抓紧行之方有效嘛!”赵寄客说到此时,方才要入港了,“天醉,你我二人,不妨各选一足,为国为民为己,再拚搏一场,你以为如何?”
杭天醉有些茫然,说:“你看我这副样子,还能选择哪条足?”
“此言差矣。我赵寄客断其一臂,不能再挥戈阵前,尚不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何况老弟尚有实力,胸有热肠,打起精神,开出一番天地,也是有可能的。”
这一番话,便把天醉煽动起来了,醉眼一睁,目光便火花一般闪耀起来,问:“老兄你说吧,你要我怎么干,我就怎么干。”
“实话告诉你,我已选择了从事教育,你自然便只能从事实业了。干实业,也要立足一点,放眼全般,我看,你还是干你的茶叶老本行吧。”
杭天醉笑了,说:“果不出我所料,我知道你兜了一个大圈子,还是要我吃茶叶饭的。”
“莫非你真是吃厌了这碗饭?”赵寄容笑问。
“既然命里注定了要吃,也就谈不上厌不厌了。等我近日把身子调养好了,再来从长计议,赵兄以为如何?”
这么说着,他已经开始打起了哈欠。赵寄客晓得他这是烟病上来了,要找托词回圆洞门过病去了,连忙就站了起来,说:“天醉此言差矣,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从长计议上。这一从长,便从长了五干年。”
杭天醉站了起来:“好,就依老兄之见,明日便开始计议,行不行?今日你就住在这里,待我明日再来看你。”
赵寄客一把拦住了天醉,说:“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哪一个回不了头的浪子不是毁在这明日上?我看倒还不如从今日做起,从此刻做起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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