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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能不能把手上的墨水洗掉,问过这话后,我才想到我并不是为了干净。我是想表现得沉着冷静、不卑不亢,感觉一切都是正常的。桌子后那人说可以,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粉红色的肥皂盒,里面装着一块两头大中间小的肥皂,上面是一条条黑色的印子。肥皂很干。那人告诉我可以到外面的自来水管处冲洗。
我走到院子里。天已经黑了。周围是树、灯光、炊烟,还有夜间的各种声音。水管就在敞开的停车棚旁边。让我惊奇的是,手上的墨污很容易就洗掉了。我回到小屋,把肥皂还给那人,看着房间里和我一起等候的其他人,一股怒火在我心头燃起。
如果有计划,这些事就有意义;如果有法律,这些事就有意义。但是没有计划,也没有法律。这一切都是过家家,是表演,是浪费世人的时间。这是看守和犯人的游戏,这种游戏可以把人稀里糊涂地毁掉。这游戏在丛林时期就开始了,从前玩过多少次啊!我想起雷蒙德说的话——很多事情被遗忘了,丢失了,吞没了。
监狱就在去领地的路上,但离大路有些距离。监狱前面形成了一个集市和一个定居地。开车路过时,你只会注意到集市和定居地。监狱的水泥墙只有七八英尺高,形成一道白色的背景。这地方从来不像真正的监狱。在丛林中的一片空地上,在新定居地之中,冒出这么个监狱,粗糙不堪,像是临时建筑,这其中有种不自然的甚至是离奇有趣的东西。你会觉得建监狱的人——都是第一次到城里定居的村民——是在玩社区和法律的游戏。他们筑了这么一道只比人高一点儿的墙,然后把人关到墙后;因为他们是村民,所以他们会觉得这样的监狱就很不错了。换个地方,监狱可能是很复杂的东西。这里的监狱很简单:你觉得在那矮墙后发生的一切和墙前面那渺小的集市生活很匹配。
现在,经过了窝棚、破屋、货摊、酒铺的灯光和收音机的声音,终于到了小巷尽头。监狱敞开大门,把我收了进去。只比人高一点儿的墙也是高墙。在灯光下,新刷的外墙泛着白光。我又一次看到“纪律高于一切”这几个字,只不过这次是约有两英尺高的黑色大字。我感觉这些字母在诅咒我,嘲笑我。不过这正是他们希望我感受到的。这些词语现在成了多么复杂的谎言!从这个谎言回溯,经过所有累积的谎言,需要多久才能回到简单和真实?
在里面,在监狱的大门后面,有安静,也有空间:院子很大,地上光秃秃的,积满灰尘,里面的建筑全都低矮粗糙,水泥墙,波纹铁皮屋顶,搭建成方块状。
我所在牢房的铁条窗对着光秃秃的院子,电灯高高地挂在柱子上,灯光洒在院子里。牢房上面没有吊天花板,只有铁皮屋顶。一切都是这么粗糙,但一切都很牢固。现在是星期五晚上。当然,星期五是关人的时候:这样周末就不会出什么乱子。我不得不学会等待,在这样一个监狱等待。这监狱因其简陋让人突然感到它的真实和可怕。
在这样一间牢房,你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你会渐渐开始恨你的身体。而你的身体是你所拥有的一切:这种奇怪的想法不时从我的愤怒中冒出头来。
监狱关满了人。我是早晨才发现的。前不久,我从扎贝思等人口里听说村里经常有人遭到绑架。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年轻小伙子和小男孩被抓。更糟糕的是,我没有想到他们就关在我经常开车经过的这个监狱里。报上很少刊登暴动和解放军的消息。不过这监狱——或者我所处的这部分监狱——全是为暴动和解放军而设的。而且,这里很可怕。
清早,光线明亮,监狱里的情形有点儿像上课:有很多教员在教诗歌。这些教员也是看守,脚上蹬着皮靴,手里拿着棍子。这些诗歌不是赞美总统就是赞美非洲圣母,从村里抓来的小伙子和小男孩被迫重复这些诗句。他们中还有很多人被五花大绑丢在院子里,遭受种种非人的折磨,具体情形我不想细说。
清晨,耳朵里听到的就是这些可怕的声音。那些可怜的人也落入圈套,被监狱白墙上那些字眼诅咒了。不过从他们的脸上你能看出,他们的思想、心灵、灵魂都退隐到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这些狂热的看守——也是非洲人——似乎也知道这些受害者遥不可及。
这些非洲面孔!这些孩子般沉静的面具,它们曾经挫败世界的打击,以及其他非洲人的打击,正如此刻监狱里正在发生的情形。我觉得我以前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看过这些面孔。在别人的注视下,在同情或轻蔑面前,它们一律无动于衷。但这些面孔上的表情并不茫然,不消极,也不显得听天由命。无论是犯人,还是想方设法折磨他们的看守,身上都有一种狂热。不过犯人的狂热藏在内心,这狂热让他们远远超越了自己的事业,甚至对自己事业的认知,远远超越了他们的思想。他们能坦然赴死,这并不是因为他们是烈士,而是因为除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对自己身份的认知,他们一无所有。他们是为自己的身份而疯狂的人。我从来没有觉得离他们这么近,同时又这么远。
一整天,从太阳出来到落下,这些声音都在继续。白色的围墙外就是集市,是外部世界。周围发生的一切,败坏了我对外面的所有回忆。监狱里显得如此离奇。我原以为监狱里的情形应该和外面的市场很相配。记得某个下午耶苇特和我把车停在外面的一个小摊前,准备买点甘薯。隔壁摊位上在卖毛乎乎的橙色毛虫,用一个白色大瓷盆装了满满一盆。耶苇特做了个惊恐的鬼脸。那摊主笑了起来,把一盆毛虫举起来,塞进我们的车窗,说要全部白送给我们。他后来还把一条蠕动的毛虫拿到嘴边,装作要咬下去的样子。
这样的生活正在外面继续。而在这里,年轻人和孩子却要学习纪律,学习赞美总统的诗歌。这些看守或者这些教员的狂热是有原因的。听说不久会有一场重大的行刑,总统来访的时候也会参加,届时他会听到自己的敌人唱出赞美自己的诗歌。小镇正是为了这次访问变得五颜六色。
我觉得我和院子里的那些人几乎没有什么分别,他们没有理由对我区别对待。我决定保持与众不同的姿态,让他们知道我和其他犯人不是一类,我正等着被赎救出去。我想到我不能让看守碰我的身体。只要被他们碰过一次,指不定会有多少可怕的事跟着发生。我决定不挑起任何身体的接触,不管多么轻微。我的态度很合作。我遵守所有命令,甚至在命令还没有下达的时候我就开始遵守了。就这样,带着愤怒和恭顺,看着院子里的惨象,听着那些可怕的声音,我终于熬到了周末结束,此时我已经变成了监狱里的老鸟一只。
星期一上午,普罗斯普来了。我一直在等人来看我。可我没指望他,而且他看起来不大高兴。他眼中的贪婪不见了。我上了他的车,坐在他旁边,在开往监狱大门的时候,他用一种算得上友善的口吻说:“这事本来星期五就可以了结,可你自找麻烦,弄到不可收拾。专员决定亲自过问你的案子。我只能祝愿你万事大吉了。”
我不知道这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专员有可能是费迪南。他的任命前一段时间已经宣布了,但是他一直没有在镇上露面,可能这任命后来被取消了。但是,如果真是费迪南,我这样子去见他可不太体面。
我记得,费迪南在这世界上成长的过程中,接受并亲身实践过所有这些角色:公立中学的学生、理工学院的学生、非洲新人、汽船上的一等舱乘客。在总统一手遮天的首都当了四年实习官员,现在的他是什么样子?他学到了什么?作为总统手下的一名官员,他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在他眼中,自己肯定是发达了,而我却落魄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有些不安。我常常在想,这个世界对这个从一无所有开始的乡村男孩而言是多么现成,多么容易!
普罗斯普把我交给前面秘书办公室的人。这里的内院四周围了一圈宽阔的走廊,走廊三面垂着巨大的芦苇帘子,挡住了外面的阳光。穿过细条状的光和阴影,看着它们似乎在随着你的移动而移动,感觉怪怪的。勤务兵把我带进一间屋子,刚从走廊的明亮光线中走出来,我的眼前还有光斑在晃动。然后,我被带入里面的房间。
果然是费迪南,围着圆点领巾,穿着短袖夹克,看起来很陌生,但也出人意料地平凡。我以为他会耍点派头,表现出一点儿神气,一点儿傲气,一点儿炫耀。可他没有,他看起来有些孤独,还有点儿憔悴,仿佛刚从发烧中恢复过来。他无意于在我面前显摆自己。
新粉刷过的墙上挂着比真人还大的总统肖像,只有一张脸——那脸生气勃勃。在那张脸下方,费迪南显得很渺小,穿着那身毫无个性的制服,就像报上集体照里那些官员。毕竟,他和其他高官是一样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认为他就应该有所不同。这些人处处仰总统的鼻息,永远精神紧张。他们施展着自己的权力,与此同时一直害怕自己也被毁掉。他们战战兢兢,半死不活。
费迪南说:“我妈妈说你走了。听说你还在这儿,我很吃惊。”
“我去伦敦待了六个星期。回来后就一直没有见过你母亲。”
“她不做生意了。你也要这样。你得离开。你得马上离开。这里没有什么好让你牵挂的。他们现在已经把你关进监狱了。以前没有这样做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意味着他们以后还会这样干。我不可能总在这儿救你出来。我不知道普罗斯普这班人要你掏多少钱,但是下次他们只会得寸进尺,越要越多。现在就这世道。你知道的。这次在监狱里他们还没怎么整你,这只是因为他们还没有想到。他们仍旧觉得你不是那种人。你是外国人,所以他们没有兴趣整你,他们只是拷打丛林里的人。不过有朝一日,他们会对你狠起来,发现你和其他人一样,到了那时候,你就会吃大苦头了。你得走。把一切抛到脑后,离开这儿。现在没有飞机了,所有座位都留给为总统到访打前锋的官员了。这些访问都会采取这样的安全措施。但是星期二有班汽船,也就是明天。你就乘这班船。这可能是最后一班船了。这一带到时候遍地都是官员。你不要惹人注意。不要带很多行李。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会安排普罗斯普到机场帮忙。”
“我会按你说的去做。你现在怎么样,费迪南?”
“你不用问了。你不要以为就你倒霉。谁都倒霉。糟透了。普罗斯普日子不好过,接管你商店那人日子也不好过,没有人好过。大家都在干等着,在等死,每个人在内心深处都知道。我们在被人谋杀。一切都失去了意义,所以每个人都变得这么疯狂。大家都想捞一把就走。但是往哪里走呢?这就是人们发疯的原因。他们感觉自己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地方。我在首都做实习官员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我觉得我被利用了。我觉得我的书白读了。我觉得自己受到了愚弄。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为了毁灭我。我开始希望能回到孩提时,忘了书,忘了和书相关的一切。丛林原本与世隔绝。但现在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我出差去过很多村庄。简直是梦魇!到处都是那个人造的机场,外国公司造的机场——现在没有一处安全的地方了。”
他的脸从一开始就像一个面具,现在他开始暴露出他的狂热。
我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不知道,我会做我必须做的。”
他一直是这样的风格。
他的桌子上有一块玻璃镇纸——半球形的水晶,上面刻着小小的花朵。他把镇纸放在左手掌上,盯着它看。
他说:“你得走,去买船票。那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经常回忆那一天。当时在汽船上我们有四个人。那是中午,我们在酒吧里喝了啤酒。有主任的妻子——你是和她一起走的。还有那个讲师,也就是你的朋友,他和我一起旅行。那时我们都很开心。最后一天,告别的日子。旅途也很愉快。但到了终点情况就不同了。我做了一个梦,萨林姆。我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他把镇纸从掌心拿下来,放回到桌子上。
他说:“早上七点要处决一个人,所以我们要碰个头。我们准备去观刑。是我们中间一个人要被杀头,可这人自己不知道。他以为自己是去观刑的。我们在一个我描述不出来的地方见面。可能是家里的什么地方——我感觉我母亲也在场。我很慌张,我把什么东西弄脏了,很丢人,我努力想弄干净,遮起来不被人看到,因为我得七点钟去观刑。我们等着这个人。我们和平常一样跟他打招呼。在梦中,这时问题出现了。我们是否该把这人留下,让他独自乘车去刑场?还是鼓起勇气和他在一起,和他友好地说话,直到最后时刻?我们是乘同一辆车呢,还是乘两辆车?”
“你们应该乘同一辆车。如果乘两辆,半路上你会改变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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