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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既可笑又俗气。王一推门进去,院子十分整洁,但弥漫着饭菜的香味,这让王一产生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感觉把她从前对宗教的敬畏减去几分。她正想寻一个人打听小约的下落,小约和一个尼姑从月亮门走出来,看见王一站在院子里,她们停住了脚步。
王一的眼睛立刻盈满了泪水,因为她看见女儿和一个尼姑站在一起;因为她看见尼姑的脸上比女儿更多几分俗气;因为女儿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也没有;因为女儿和尼姑面前的那棵树一片叶子也没有了……
王一抹去眼泪,丝毫没掩饰自己的难过。她知道和女儿之间再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已经有不少东西横在她们中间。但她不想,永远也不想放弃为女儿要做的努力。
在她与小约目光相碰的瞬间,她知道了自己的使命。
“小约,跟我回家。”她坚定地要求,仿佛她从未放弃过这种权利。
“我没有家。”小约说。
“闭嘴!不许你这样说话!你有家!”。王一清楚有力吐出的每一个短句都结实地敲进小约的心里。王一说完之后,觉得自己重新获得了力量。她为自己重新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说话感到高兴。因为她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
“我不。”小约还要坚持一下,但王一听出这是最后的防线。
“你奶奶病了。”
小约“哇”地一声哭了,王一也哭了。她像一阵风一样飘近女儿,将女儿搂在怀里。
三十五
这个午后有冬日少见的灿烂阳光,它透过一棵柳树稠密的枯枝,洒向一个低矮的窗口。尹初石坐在暗房的条案上,头倚着窗框,也看着阳光,仿佛事先与阳光约好了,在这个午后他们无言地倾吐。
尹初石请求刘军把他从医院接到这个地方,因为他觉得自己无处可去,除了这个临时的栖身之所。刘军说尹初石爱在这儿住多久就住多久,但他要通知王一或是小乔,至少是尹初石的母亲。因为他觉得尹初石还需要一段时间的细致的照料。尹初石突然给刘军跪下了。他头点地,请求刘军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如果他不能在这儿一个人呆着,宁可去死。
作为一个男人,刘军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他觉得他必须答应尹初石的一切要求,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刘军隐约感到,尹初石正处在一个崖头,即使微弱的风也会促使他向下去。他想作为尹初石的朋友,他要为尹初石做一切力所能及的,但是在不给尹初石压力的前提下。
这也许是尹初石很依赖刘军的原因所在:刘军是个善解人意的朋友。他让尹初石一个人留在暗房,偶尔带来许多食品,有时是一位护士,为尹初石处理一下复杂的伤口。
尹初石看着枝条间闪烁的阳光,眼皮上好像给涂了一层温暖。有时刮过一阵小风,枝条晃动,阳光被分割了,让他觉得眩晕。过一会儿,风停了,他便又和阳光对视起来,直到有黑色的小斑点不停地向他飞奔过来。他奇怪的是这些黑色的东西都在飞奔的进程中消隐了,从没有一个真正接近他。他把目光转向室内,视线中的家什,突然改变了颜色,罩上了黑色的光。他觉得眼睛十分疲劳,索性闭上了眼睛,过一会儿,他睡着了。
在刘军用钥匙开门时,尹初石醒了。他活动一下酸痛的脖子,转身去看刘军。
“睡着了?”刘军看着尹初石的脸问道。
“打个小盹。”
“这两天怎么样?”刘军一边问一边从口袋里往外拿吃的东西。
“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窗外的一棵树上有很多鸟在叫,我打开窗户想听得更真切些,可是鸟不叫了。我关上窗户,它们便又叫了。我再打开窗户,它们又不叫了。”
“伤口还疼么?”刘军显然不太感兴趣尹初石的梦。
“好多了。”尹初石说完看着刘军,他发现刘军好像有什么心事。刘军伸手去掏烟,只是一个空盒,他看尹初石。
“我也没烟了。”尹初石说。
“我去买。”刘军说完出去了。
尹初石的手下意识地开始到处抚摩自己已经结痂的伤口,心情立刻又回到刘军进来之前的安宁甚至百无聊赖的状态。他随手拿起一面小镜子,看看自己因伤口结痂而扭紧的脸。他甚至无法想象,一个人怎么能因为许多伤口而得到安宁。而他又的确感到,抚摩自己伤口,终于使他和这个世界以及这个世界上那些曾与他无比亲近的人拉开了距离。他并不因此怀疑自己过去的生活,但他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他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宁静——内心的宁静。尽管此时此刻他还没有想清楚,但他觉得他还有机会想清楚,至少一件事:怎么活着好一点儿?
刘军买烟回来了。尹初石从空中用那只健康的手接过刘军扔过来的一支烟,他点着,吸上一口。这时,他看见刘军还呆呆地站在门口,好像不理解尹初石吸烟的每一个动作。
尹初石又吸了一口烟,看着刘军。
“小乔死了。”刘军说。
善良的刘军没有对尹初石说起小乔的遗书,也许他根本没听说遗书这回事;也许他听说了故意不告诉尹初石,怕他承受不了。但小乔的遗书此时正像一把尖刀刺伤着爱她的每一颗心。小乔的妈妈看完遗书,死命地将它捏在手里,不让小乔的爸爸看见。但是父亲忘记了知识分子所应有的一切风范,掐着老伴的手腕,摇晃着她,大叫着:“放手,放手啊,你这个老疯婆子。”
“不,不,你不能看,这是写给我的。”母亲哭叫着。
“你放手,你把乔乔的信捏碎了,你放手,放手,你再不放手,我杀了你。”父亲的双手紧紧地掐住母亲的手腕,他已经无力再摇晃它们,他的双手颤抖着。
“你杀了我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不放手啊。”
母亲的话激怒了父亲,他费劲地松开老伴儿的手腕,然后狠狠地扇了老伴一个耳光。母亲怔住了,她喃喃地说:“你打我了?”说完,女儿的遗书从她的手中掉到地上。
父亲艰难地弯下身子去捡女儿的遗书,因为没有把握平衡,他跪到了地下。
“对,打你了,真抱歉。”他说完重新站起来。
门铃响了。父亲知道是单位上的人来了。他去开门,将门外的几个人放进来,然后径自走进里间,关上房门。接着他听见老伴突如其来的大哭,接着是七嘴八舌的安慰声。有一个人来敲他的房门,他吼叫着请求:“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一时间整个房子寂静下来。老伴儿的哭声也被掐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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