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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部分（第1页）

《红楼梦》里最牛的“病句”

人们说曹雪芹是人物塑造大师，那是因为他塑造了黛玉、宝钗、史湘云、晴雯等人物，她们跨越时空，深深打动了代代中国人，并且也影响到全世界。人们还说曹雪芹是小说的结构大师，因为《红楼梦》的艺术结构让人叹为观止。人们还说曹雪芹是小说情节设计的大师，因为宝黛的爱情悲剧，使得世世代代的中国人无不唏嘘不已。我们还要说曹雪芹是使用中文的语言大师，原因何在呢？理由有很多，很多人都在研究这个问题。

曹雪芹最牛的一句话

我们发现曹雪芹写了一句话，是最牛的中文，有趣的是，它在现代汉语看来，又是一个大病句。

第35回，（紫鹃说）“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一句话提醒了黛玉，###得有点腿酸，呆了半日，方慢慢地扶着紫鹃，回潇湘馆来。

紫鹃说的话，全句中，没有主语“你”。按照现代汉语的规定，应该是“（你）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你）到底也该小心些。大清早起，（你）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虽然省略了主语，但是我们发现这句话非常生动，非常有魅力，我们看着这句话，就能够感觉得到紫鹃的诚恳、细致、体贴，又分明“看”到紫鹃在黛玉身边劝说的身影和动作，人物的感情、动作、姿态，都在这句话中活灵活现地描述出来了。就像罗丹的雕塑归根到底不过是一团泥巴一样，曹雪芹的这句话也不过是多个汉字组成的句子而已，但是，却具有这么高的语言艺术魅力。

按照现代汉语的标准，一句话缺少主语，肯定是个病句，并且，有人会多事地加上“你”，来画蛇添足。大家可以再看看加了主语“你”的句子，就会发现句子的魅力一下子降低了不少。

我们能不能写一个没有主语的句子，可以啊，不过会很难。你可以把自己的没有主语的句子和紫鹃的话比较一下，这就是我们和曹雪芹的语言艺术的差距了。

我们普通人写作，为什么不生动呢？因为，我们有一个语言的惯性，那就是现代汉语规定的句子结构和成分，我们是按照语法去写东西的，所以，我们的文字作品就会程式化，就会显得呆板。而曹雪芹呢，他那个时代，语言是淳朴的，是天赋和灵性的使用，因此，他是按照美的原则去写作的，而不是按照语法去写作的。

这句话又是一个“病句”

紫鹃的话，是现代汉语中的一个病句。因为，现代汉语语法有这样的规定，一句话必须有一个主语。客观地说，现代汉语语法是顺应历史发展潮流的，但是也有“瑕疵”，那就是过多的照搬了西方语言学的规范和标准。在《美国大学英语写作》里，就根本否定了run？鄄on　sentences这个语法错误，而这个错误翻译成汉语就是“流水句”，但是“流水句”恰恰是中文美丽而又鲜活的生命线。

什么是“流水句”呢？吕叔湘认为：“汉语口语里特多流水句，一个小句接一个小句，很多地方可断可连。”流水句，是按照逻辑事理来铺排句子，仿佛流水一般，一泻千里，流动感特别强，而不是拘泥于主语。

曹雪芹的这句话，有三个小句子，分别用句号分开，　“咳嗽的才好了些，又不吃药了。如今虽然是五月里，天气热，到底也该小心些。大清早起，在这个潮地方站了半日，也该回去歇息歇息了。”

这是典型的流水句，一气呵成，而且，人物活了，动作有了，画面感非常强烈，这就是流水句的魅力，也是中文的魅力。

举一个诗歌流水句的例子，就越发能够品味这种美感。唐代杜甫，曾经写下纪念王昭君的《咏怀古迹》，其中有这么两句“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这两句就是“流水句”，前半句，是写王昭君下嫁匈奴的历程，途径千山万水，艰苦跋涉，后半句写她的逝世，写她死后的坟墓一片凄凉，这两句写了王昭君出塞的路程，岁月，直到她的逝世，数十年的沧桑恩怨，一气呵成地写就，这就是好诗的魅力所在。

写小句子，按照逻辑关系铺排，而不一定拘泥于现代汉语语法，不是刻意地讲究主谓宾齐全，这就是传统中文的要求。

这里不是主张现在大家一下子放弃现代汉语语法，而是说，我们不会使用，但是至少要懂得审美，要能鉴赏美丽的中文。我们不一定要画出《蒙娜丽莎的微笑》，但我们一定要懂得如何去欣赏她。

曹雪芹其实是被“火车”撞死的？

中文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字之一，英文是世界上应用最广的文字之一。中文和英文，很难说哪一个更好、更优美，只能通过比较，来分辨出两种语言文字各自的魅力。《红楼梦》就是这样一个不可多得的桥梁，《红楼梦》的英文译本，是最美的英文和最美的中文的对撞、比拼。比拼的结果，不是分出谁高谁低，在中文和英文的对撞里，它们魅力各显，激越飞扬，淋漓尽致。

1。　从英文到中文

有这么一段英文：

Soon　they　had　finished　their　tea　and　sat　down　to　a　collection　of　choice　wine　and　delicacies。

上面这段英文翻译成中文，可以翻译成：他们很快喝完了茶，然后，坐下来尽享美食佳肴。——这样的中文译文，应该说是基本合格的。但是，实际上，这句英文是《红楼梦》一句话的翻译结果。我们看看曹雪芹的原话是什么：

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标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第八回）

上面这段英文是标准的英文，上下文衔接连贯，句式紧凑，而曹雪芹的原文呢，无疑是非常好的中文，是流水句式，生动鲜活，比起“基本合格”的中文来说，有天壤之别！

2。　从中文到英文

第17回“后院墙内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于墙内，绕结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我们看这句《红楼梦》里的中文，第一小句8个字，中间小句4、5、4个字，结尾7、6个字，流水句，节奏感好，情景清新明快，画面感强，是典型的优美的中文。

我们看看英文翻译：

“A　stream　gushed　through　an　openning　at　the　foot　of　the　garden　wall　into　a　channel　barely　a　foot　wide　which　ran　to　the　foot　of　the　rear　terrace　and　thence　round　the　side　of　the　house　to　the　front，　where　it　meandered　through　the　bamboos　of　the　forecourt　before　finally　disappearing　through　another　openning　in　the　surrounding　wall。”

我突出句中的逗号，是为了让大家看清楚这是英文的一个大长句。这个英文长句，很气派，前半句竟然有40个词，后半句有19个词，蔚为大观，就像一列火车，呼啦啦拽起了那么多的车厢，轰然前行。中文习惯于短句子，读写听说，我们都会有这样的感觉，短句子会让我们更加便利，更加舒服。如果说英文是一列长长的火车，那么中文呢，就像个手推车，一人一车，翻山越岭，细步款款。

3。　“火车中文”的尴尬

必须老老实实地承认，今天，我们已经写不出曹雪芹那样的中文了。近代以降，我们草草地放下了手推车，急急火火地上了火车，以为只有这样，我们的中文才能够“现代化”。今日的“中文”，叫做“现代汉语”，是在繁琐缜密的语法规则下制造出来的中文，是工业流水线上的产品一样的中文，中文成了“产品”，已经不是曹雪芹的“中文”了。沧海桑田，一言难尽……

有人说要恢复“曹雪芹式的中文”，要恢复传统中文的魅力，怎么办？我以为我们还是从培养鉴赏力开始吧，要知道“曹雪芹中文”的魅力到底在哪里，学会鉴赏她，欣赏她；要让人们知道，传统中文又“美”又“好”，她比现代汉语“美”在哪里，“好”在哪里。我们不能狭隘地认为语言文字仅仅是个工具，她不仅是工具，而且是媒介，是文明传承的介质，是人们获取精神美感和灵魂归属的介质。中文已经存在几千年了，现代汉语的语法准则才不过100多年的时间，用100多年的尺子，去规范有着几千年历史的语言文字，这把尺子太弱，太短，太贫乏无力了。

提高传统中文的鉴赏力，必须要克服的就是“火车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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