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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策越说越兴奋,他面色潮红,口沫横飞,眼睛明亮得像是两个玻璃弹子,脸颊的肉团也在不自觉地微微颤动。现在刘文辉对他的厌恶已经到了无法克制的程度,他的嘴脸每一秒钟都在变得更加丑恶。刘记者轻叹口气,抬头望了望窗外,外面的太阳已经西沉,只有些许昏黄的余晖落进了这狭窄的房间,把堆积如山的旧书连同满屋子家具全都染成了病态的淡金色,小楼中弥漫的陈腐气息让年轻人几近作呕,他觉得自己一刻都无法呆下去了。终于,年轻人举手很不客气地打断了老人家的自我陶醉:“王老,请停一下。”
王策停下了口,一脸期待地看着刘文辉,眼神中还带着几分鼓励,他一定以为年轻人是有什么疑问要向自己请教吧。
刘文辉强忍住破口大骂的冲动,用一种很平缓的语气说:“不瞒您说,我原本今天过来,是要采访关于《白衫郎》的内容,但是你给我看的这些,从欺世盗名的神棍,到胡言乱语的疯子,没有任何刊登出来的价值。恕我直言吧,我认为你不过是一个一事无成的老精神病,靠研究一些耸人听闻的课题来吸引大众的关注,说实话,骗子我见过许多,但是像您这样不着边际的骗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我觉得您挺可怜的,真的……”
一口气说完这段长篇大论之后,刘文辉安静地看着王策,他希望看到眼前的老学究恼羞成怒,暴跳如雷,指着年轻人的鼻子让他滚出自己的家。这就是刘文辉的目的,如果王策真的动肝火了,那么年轻的小记者会非常畅快,他会感到他为这一下午的时间,小小报了一点仇。
但是王策没有发怒,他还在笑,脸上的表情甚至都没有动摇一下,最后的一抹金黄从窗口洒进来,照在老学究的脸上,把他面颊和额头照成一片橙黄,也在他脸上打下了些许阴影。周围一片安静,只有隔壁楼房里飘来的无线电节目和楼上邻居烧晚饭的声音,传到年轻人耳朵里,微弱得几不可闻。刘文辉心底忽然升起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惊恐,这张笑脸,看上去是如此虚假,简直像是一个劣质的笑脸面具,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走到老学究的侧面,他是不是会发现,老学究的脸是一个彻底的平面,那立体的五官不过是逼真的画面所造成的错觉?
太阳还在西沉,四周更暗了,堆在房间里的许多家具,此时都渐渐隐没进了阴影里。只有王策还微笑地坐在余晖中,突兀得不像是这个世界的存在。刘文辉想要开口说话,想要站起来夺门而逃,但是他做不到,他连挪动一下身子都做不到。年轻人就像是被猫盯上的老鼠,坐在老旧的凳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对面的王策已经没有了刚才的亢奋,他只是在笑,没有声音,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他的时间仿佛静止在了这个笑容上。有那么几秒钟,刘文辉觉得他是在与一尊毫无生气的蜡像对视,老人脸上的皱纹,让他想到了古代青铜鼎上那些诡秘的纹饰。
仿佛过了上千年,老学究忽然又开口了,他的声音变得很陌生,似乎低沉了许多,也年轻了许多:“你想要看证据是吗?”
刘文辉没有回答,他依旧处在不能自已的战栗中。
王策站起身,从书桌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纸质的唱片袋:“这张唱片是在一个寄往纽约的航空包裹里被发现的,寄件人是一个名叫玛丽·劳德的佛蒙特州乡村女教师。”老学究一面说,一面从纸袋里抽出黑胶唱片,把它放在了过道里那台巨大的留声机上,接着他插上电源,摆好了唱针,那张唱片就缓缓转了起来。
喇叭里首先放出了一些杂音,像是无线电信号不好时听到的那种“呲喇”声,接着背景音里出现了一个男声,他说着俄语,似乎在呼喊。接着刘文辉又听到了“砰砰砰”的声音,似乎是有人在敲门或者敲打墙壁。有几秒钟里所有的声音都被杂音淹没,之后说俄语的声音又出现了,这回听得出他在同人争执,语气里透露出一股绝望。再然后,又有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是一个年轻女人,音质比说俄语的声音更模糊,而且时轻时响,飘忽不定,刘文辉听不出这个年轻女人说的是什么语言,有点像汉语的客家话,又有点像闽南地区方言。这女孩的声音太不清晰了,没法听出她说话时的感情。但是不知为什么,她声音刚一出现,刘文辉就觉得一股莫大的恐惧,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掐住了他的脖子,那声音好似化作了有形有质的寒气,把整个昏暗的房间都拖入了无底的冰窟。渐渐地,背景音里混杂进了些许音乐,似乎是手风琴的演奏,那个女孩的声音在旋律烘托下,有了一种让人生理上异常排斥的突兀。
王策站在咿咿呀呀的留声机旁边,脸上依旧挂着那毫无真实感的笑容,此刻他的大半个身子都隐在了黑暗中,仿佛成这片黑暗的一部分。他没有开灯,阴影几乎吞噬了整个房间。刘文辉已经听清了,小女孩是在反复说一句话,只是在说话的间隔,偶尔会发出一些“呜呜”声,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小女孩在哭,被劣质的唱片转录过之后,这些“呜呜”声听来无比地机械与冷漠。
“她说的,是中古汉语,确切说,是唐初时流传于瓜州一代的方言。想必你也听出来了,她在重复着一句话,她说……”说道这里,王策那双眼睛闪动着狡黠而又残忍的亮光,这一刻,他一点都不像一个人类,“她在说:‘我冤枉,林金秤,冤枉’。”
◇◇附录:
隐元会年鉴:天宝五载【节选】
一壶蝉词条:
七秀坊菡秀门下弟子,碧娘的独生女儿,碧娘死后由高绛婷抚养成人,本名不详,一壶蝉是其艺名。
江湖传言,此人先天有怪病,无法辨识音律。所以碧娘把生平所谱的曲子都交给了唯一的弟子柔霜,只留了一张曲谱给一壶蝉,而一壶蝉也从来没有演奏过它。此女生性素静,不苟言笑,在坊中以击节见长,每有献艺,必以赤足登台,赤手拍鼓,闻者无不如痴如醉,这十多年来,颇有一些公子对她倾心,但她似乎从没有对任何人或者事情展现过兴趣。
柔霜死后,一壶蝉将母亲留给柔霜的曲谱悉数烧毁,包括了那首从来没有公开演唱过的《白衫郎》。我们在坊中的线人认为,她对于母亲与柔霜的死一定知道一些什么,但是至今无法从她口中套出什么线索。又:七秀坊的路樱似乎对这位师姐有很深的成见。
增补一:一壶蝉至少已经三十五岁了,但是外貌犹如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娃,她的年轻是否与她母亲的离奇死亡有关呢?我们需要展开更详细的调查。——天字拾玖,记于天宝六载
增补二:碧娘从来没有透露过孩子的父亲是谁,会内有一些弟兄怀疑,一壶蝉的怪病就是遗传自她的父亲,另一些弟兄则根据碧娘谱的两首《清平调》推测一壶蝉的父亲可能是一个出家人,不管如何,真实的情况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黄字叁拾柒
增补三:我们在秀坊内的线人回报说,我们骗诱一壶蝉动手的计划又一次失败了。时至今日,我们对她的武功依旧一无所知,我们唯一能肯定的一点是她确实会武功,也确实是七秀的根底,然而,自从会内为她建档以来,整整三十年了,她从未施展过一招半式,这对于一个习武之人来说,简直是天方夜谭。——地字伍拾伍,记于天宝七载
※※※
阮糜词条:
字凤凰,东都洛阳人。幼年跟从姨娘杨烟修习“银丹玉珠”,现如今已有五成火候(1)。性格沉稳豪爽犹如男子,擅用一杆齐眉花枪。整合现在手头的情报,我们可以得知,她精通好几种语言,并且同她姨娘一样精于易容。会内有些弟兄怀疑她曾做过赏金杀手,另一些弟兄则怀疑她曾为关中宫家刺探过竞争对手的情报。此人今年两月通过秘密途径加入了天策府,却从未在公开场合露过面,天策的线人相信,忠武将军冷天锋有特殊的任务委派给她。
增补:会内弟兄截获到了一些阮凤凰写给七秀侍女阿翘的信件,我们现在有理由相信她有磨镜之好,或许可以根据这一点对她进行有限度的要挟。——玄字贰拾壹
注释:
(1)注:我们目前无从得知,她是否从杨烟那里学到了用毒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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