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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派对上的情形在米拉的脑海中萦绕不去。在她看来,那仿佛是神赐的时刻,尽管她是一个无神论者。她们全都被深深触动了,从那以后,她们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她们举办过很多美好的派对,有许多相聚的时光,但这一次,是超越性的,那全然是一幅人类和谐与爱的画面。它能够持久吗?将来有一天,当她们再聚在一起时,还会像那样融为一体,还能感受到这种恩赐吗?这样的恩赐无法被安排、无法强迫,甚至无法去希冀,没有哪一种体制能创造它。瓦尔会去尝试,她会花费宝贵的时间,试着寻找一种不会扼杀心灵的体制。米拉感觉,她能够去尝试,这点值得赞扬,可却注定要失望。当舞曲响起时,最好旋转起来,让自己融入音乐,尽情舞动,然后,记住这一切。可她们全都被瓦尔触动了,于是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她很确定这一点。
那年的冬天漫长、寒冷而又孤独。学校已经停课了。雷曼餐厅里,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消失了。大家都窝在家里或怀德纳图书馆的小单间里,埋头阅读,整理笔记,写草稿。读完一本书就在读书清单上划去一本,然后再添三十本。米拉的各种列表清单已经塞满了好几个文件夹。其中包括关于《坎特伯雷故事集》的各种研究计划,“马丁·马普雷特论战”里的词条,以及《教会法》和《忧郁的解剖》所有版本的出版时间。
只有瓦尔没在准备口试,她另有打算。她正在准备一项精心的计划,需要和几百个精挑细选出来的人面谈。那些天她似乎总在逃避聚会,似乎对此有所抗拒。她有些焦虑,愈发怒气冲冲:美国不断增兵,在越南扩大轰炸规模,这令她难以忍受。不过,彼时我们所有人都心烦意乱。凯拉面色苍白,脸上就像布满皱纹般皱巴巴的;克拉丽莎的眼窝深陷下去;米拉有点儿焦虑,开始离群索居;唯有伊索精力旺盛。
女人们每周会到伊索家去两三趟,那已是她们最大的享受了。但凯拉几乎每天都会去。她总是心血来潮——有时上午十一点去,有时下午两点、四点,甚至傍晚六点去。如果伊索不在,她就坐在台阶上等,留下孤单娇小的身影。她表情扭曲,愁眉不展。她有时坐在那儿看书,即便这个时候,她的嘴唇都还是颤抖着的。看见伊索时,她就起身笑脸相迎,面庞恢复如初。
伊索没什么钱,但她随时都为朋友们准备着满满一冰箱苏打水、果酒和啤酒。伊索也在准备口试,但她似乎一点儿都不介意被朋友打扰。她会对凯拉灿烂地微笑,然后扶起她,仿佛她的到访是她这一天最重要的时刻。她注意到凯拉那颤抖的嘴唇和拧在一起的手指。她会适时地倒上一杯,从容地坐下来,静静地倾听。她会不时向凯拉发问,但那些问题不是关于现在,而是关于过去,关于她的童年、她的两个事业成功的兄弟、她的父母、小学和高中生活。她们的话题很单纯,凯拉聊得轻松自如。她将自己的故事和回忆、伤痛和成就和盘托出,仿佛是第一次和人说起这些事似的,她在讲述同时也在试图了解自己。伊索看上去很感兴趣,而且是发自内心地感兴趣。“我没打扰到你吧?”凯拉经常停下来,咬着唇问。她竹筒倒豆子般倾诉着,好像她的过去已经尘封了太久,被关得太紧,以至于一旦找到某个可以逃脱的洞口,它就喷薄而出。
“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就开始看书,我会说‘我就想成为这样的人’,或者‘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大约十岁时,我就开始写日记——就是记一些流水账,列出了一些我想要具备或避免的品性,并把每天的收获都记录下来。就像本杰明·富兰克林那样,只不过我没他那么成功而已。与他不同的是,我并没能在三十天内具备所有美德,包括谦逊。”说到这里,她们笑了,凯拉咬着嘴唇,不安地说,“我用尽了各种办法,但其实那些美德我都没能具备。我一直在退步。这太令人沮丧了,我认为具备那些美德,对我来说特别重要。”
“比如?”
“比如诚实。诚实总在第一位。还有公正——或者公平,随你怎么说。还有服从。对于这点,我真的做不到。”她突然语气一变,开始讲起一件毫不相关的事,她讲起了在高中担任啦啦队队长的岁月,她坐在一个朋友借来的摩托车上,在马路上飙车,不知怎的,竟撞进了沟里。“我讨厌一成不变的事情。那种事我永远理解不了,”她呷了一口杜松子酒说,“还有优秀,不,是完美。不管我做什么……”
“那什么是不好的呢?”
“胆小、欺骗、卑鄙、自控力差,”她不假思索地说,“啊,我好讨厌这些,所以,我才这么爱哈利。他身上没有这些缺点。”
一谈到哈利,她总是音调拔得很高,也更容易情绪崩溃,几杯红酒和杜松子酒下肚,她就开始口齿不清,最后歇斯底里地哭起来。折腾一番之后,凯拉总会得出同样的结论:哈利很好,一切都很好,她不应该喝酒的。
然后她一跃而起,抓起东西跑出去,跑下楼梯,跑上大街。准是上课要迟到了。她一直都很焦虑,就连上课时也一样。她两腿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她点燃一支烟,吞云吐雾,弹着烟灰。她说话时手舞足蹈,有时一激动甚至会把手里的东西丢到房间对面去——可能是一支笔、一杯酒或一支烟。她不时抓抓后脑勺、扮个鬼脸,眉宇间一惊一乍,她把椅子挪得吱吱响,哗哗地翻着书。她总是急匆匆、慌慌张张的,好像一只被追赶的小动物,从一个熟悉的洞惊慌地逃到另一个熟悉的洞,发现每个洞都被堵上了,可还是会来来回回两边跑着。到伊索家时,她常常会坐下来,先花上十分钟跟伊索说她不应该来的,因为她还有这样那样的事要做,并列举一些听起来就不靠谱的计划,坚持说她喝完这杯咖啡、这杯可乐、这杯红酒、这杯杜松子酒就去工作。可是,喝完一杯总有下一杯,到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引出她的眼泪。她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每天都会去伊索家,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她经常从下午一直待到深夜。哈利渐渐知道了她的去处,有时他会在晚上七八点或八九点打电话来。凯拉从卧室里出来的时候,脸色苍白,神色紧张。她声音空洞地说:“我又出错了。”她已经两次忘了要回家准备晚宴待客。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终于有一天,伊索逼着她摊牌了。那几天,大家都不太好过,那是凯拉口试前一个月,是伊索口试前一周。凯拉紧咬嘴唇,直到咬出了血,她手上长满了湿疹。那些天,她只要喝一杯杜松子酒兑奎宁水,甚至一小杯葡萄酒就会醉。她一边呷着葡萄酒,一边用颤抖的声音讲述着前一天夜里,她在麻省理工大学物理学研究生举办的派对上的一次失态。
“那个康塔尔斯基!那个不可一世的康塔尔斯基!他是哈利的论文导师,哈利的前途就掌握在他的手上!对任何人说这番话都是不妥的,何况是对他说!哈利气坏了——他在回家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跟我说。我们到家后,他收拾好行李就气冲冲出门去了。我一边哭,一边道歉。我想他应该是去实验室睡觉了。我不怪他。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你到底做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她试图详细道来,眼泪却流个不停。她右手紧紧地攥成拳头,指关节青筋暴起,不停地在膝盖上捶着。“我怎么能那么做呢?我怎么能干出那样的事情来呢?”她不住地抽泣,声音尖细,含糊不清。最后,她平静下来:“我喝了几杯酒。当时康塔尔斯基正在和我说话,俯视着我,你要知道,他很高大,他带着父亲般的仁慈对我微笑,但我知道那姿势、那表情是什么意思——他是在色眯眯地看我,想看看我能为丈夫的事业做多少‘贡献’。周围还站着其他的人,大多都是教授,最边上,在这些教授的身后,是那些贪婪的小研究生,他们渴望发表意见,陶醉地呼吸着这位了不起的大人物呼吸过的二氧化碳。他正在谈论他的学术生涯,他说那种生活很美妙,说我和哈利能一起度过学术生涯是多么美好的事。我抬头看看他,轻轻弹了弹烟灰,说我不觉得有多好,还说,就我所知,学术界全都是一些没种的怪胎。”
伊索咯咯轻笑起来,然后爆发出一阵大笑,直到眼泪从凯拉的脸颊滑落,笑声才停止。凯拉惊恐地看着她。“你没注意到吗,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调戏我!他什么都没说!如果他说了什么,也就没有这么糟了!我不能确定啊!”她不停地说着,而伊索一直在笑。于是凯拉也不由得偷笑起来,两人放声大笑了一阵。“啊,那个浑蛋!”她气呼呼地说,“他真的很浑蛋,真的,我很高兴自己说了那番话!”然后,她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只是,可怜的哈利。我真不该那样对哈利。我不适合出席公共场合。”
“我觉得你干得不错,”伊索叹了口气,替她擦去眼泪,“那个自我膨胀的自大狂,那个蠢货康塔尔斯基!他们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了不起的事——如果他们只会空想,又怎么能做出对人类有益的事呢?米拉会说,他们真该一周扫一次厕所。他们真该这么做。”
“伊索,你真这么想的吗?”凯拉咬着嘴唇问,“可我怎么能那么对哈利呢?”
“听我说,凯拉,作为一个崇尚诚实和勇气的人,你现在却陷入欺骗和怯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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